性别是必需的吗?终极版(1976/1987)by UKL
前文:本篇是勒古恩对1967年的《黑暗的左手》相关批评的回应,第一次写于1976年,第二次修改于1987年,文章按作者本意保留了修改记录。原文 "Is Gender Necessary? Redux" 收录于 "Dancing at the Edge of the World"。
作者:厄休拉·勒古恩(Ursula·K·Le Guin)
翻译:Hsing(⚠️夹带私货与错译预警,不喜千万要喷)
《性别是必需的吗?》首次刊登于《极光》,一本由Susan Anderson与Vonda N. McIntyre选编的非常出色的第一部女性作家科幻选集。随后这篇文章收录于《夜之语言》中。当时我已经对其中我的一些言论感到不适,并且不适迅速转变成直接反对。但这些言论正是人们时常喜极而泣地引用的那些。
就我看来,大幅删改旧文既不正确也不明智,仿佛是要毁灭什么,掩盖了一个人必须从“这里”去到“那里”的踪迹。正是女权主义的思维模式要求将一个人的思想变化,以及其变化的过程,作为呈堂供证——也许是为了提醒人们,从不变化的思维就像从不打开的蚌壳。所以我重印了完整原文,随附方括号斜体字体的评论。我请求、恳求从此以后任何想要引用这篇文章的人们,至少能一起附上这些“重新思考”。我也非常希望等到1997年我不必再来一次“重新思考”,毕竟我对自责有点疲倦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在五十年的停顿后,女权运动正重新风起云涌,声势浩大。我有感受,但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一次狂潮。我只是以为自己有些地方不对劲。我自认是一名女权主义者,我不明白一名会思考的女性怎么可能同时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我从未在艾米琳·潘克斯特(注:一位英国妇女参政运动的领导者。)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为我们赢得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过去二十年间,女权主义已经持续深入地扩大了它的阵地、加强了它的理论和实践。然而有任何人比伍尔夫“更进一步”了吗?暗示理想“进步”的图景,并不是我对现在的描述。】
1967年左右,我感到某种不满,某种要靠自己走得更远的迫切需求。我想要定义和认识生活与社会中性倾向和性别的含义。那些含义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的,许多都累积在潜意识中,如果不能浮出水面就只会有毁灭性的效果。我想正是同样的需求,促使波伏娃写下《第二性》,弗里丹写下《女性的奥秘》(注:贝蒂·弗里丹,美国当代著名的女权运动家和社会改革家,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思想代表人物之一。),同时引导凯特·米列与其他人(注:美国女权主义者,对第二波女权主义有开创性影响。)写下许多著作,开创了新的女权主义。但我不是理论家、政治思想家、活动家或者社会学家。我是小说家。我思考的方式就是写小说。《黑暗的左手》这本小说就是我观念形成的记录,我思考的过程。
既然我们现在全都【好吧,大部分的人,无论如何】来到全新观念带来的新高度上,回顾一下这本小说会比较有趣,来看看它做到的、它尝试的、它本来可以达成的,只要这是一本“女权主义”【删掉引号吧,拜托】著作。(让我再重复一次段落最后的限定条件:事实上这本书的真正主题不是女权主义、性、性别、或其他类似的话题,至少就我看来,这是一个关于背叛与忠诚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书中两组主要象征都是冬季、冰、雪、寒冷的隐喻:冬之旅。其他的讨论只会与小说中一半或更少的内容相关。)
【括号里的补充夸张了。我当时只是对那些坚持认为小说只讨论了“性别问题”的批评觉得抵触与气愤。“事实上这本书的真正主题……”这些全是吹牛。我打开了一罐虫子拼命想把盖子关上。“事实上”,这本书的一部分与性/性别不可分割。】
小说的地点设置在一个叫格森的星球上,上面的人类居民与我们在性生理方面非常不同。我们的性别是持久分化的,格森人则有发情期,称为克慕。不处于克慕期时,他们是性懒惰和性无能的,同时也是中性化、雌雄同体的。书中的一位观察者如此描述这种周期:
处于克慕期初级阶段(的个体)仍然是雌雄同体的双性人。如果与人隔绝,单独一人是无法获得性特征以及性交能力的……不过,这一时期个体的性冲动非常强烈,人的其他一切冲动皆受其驱使……当个体找到了同样处于克慕期的伴侣时,荷尔蒙分泌会受到进一步的刺激(起主要作用的是爱抚还是气味?不得而知)。到最后,雄性或雌性荷尔蒙会在其中一位伴侣身上占据主导地位,此人的外生殖器随之增大或萎缩。性交前戏则将进一步加剧这一变化。在这种变化的刺激之下,此人的同伴会相应转化为另一种性别(显然没有例外)……一个正常人在克慕阶段转化为两种性别的几率相等;他们事先无从知晓自己会变成男性还是女性,而且也无法自行作出选择……克慕期的高潮期持续二至五天,在此期间,性冲动及性能力均达到高潮。这一高潮结束得很快,如果没有导致受孕,个体在几小时之内便会回到正常阶段,然后整个过程会再来一遍。如果转化为女性的个体受孕了,荷尔蒙的分泌当然会持续下去。在此后的妊娠期以及哺乳期内,该个体将继续保持女性特征……哺乳期过后,女性重新变回一个彻底的双性人,生理上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因此好几个孩子的母亲很可能同时又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
为什么我要发明这些怪人?不仅是为了在小说半途放入“国王怀孕了”这样的句子——虽然我承认我很喜欢这句话。当然也肯定不是要推举格森人为人类楷模。我不赞成对人类机体的基因改组——根据当下我们对此的认知水平,我不赞成。我也没有推荐格森人的性机制:我是把它当作工具来使用。这是一种启发手段,一个思想实验。物理学家往往会进行思想实验——爱因斯坦用光束射穿移动电梯,薛定谔把猫放进盒子里。现实里没有电梯,没有猫,没有盒子。实验和问题在头脑中运作。爱因斯坦的电梯,薛定谔的猫,我的格森人,都只是一种思考方式。它们是问题而不是答案,是过程而不是结论。我认为科幻小说的主要功能之一正是提出此类问题:颠覆惯有的思维方式,用隐喻表达我们的语言还不能明确的事物,进行想象力的实验。
实验的主题大约如下:由于我们终生不可更改的社会条件,很难看清除了纯粹的生理类型与功能之外,男人和女人的真正区别在哪里。真的有性情、能力、天赋、精神过程等等方面上的区别吗?如果有,那有些什么区别?如果有任何证据的话,目前只有人种学提供了一些坚实证明,而且这些结论都不完备而且往往是自相矛盾的。真正与之相关的进行中的社会实验比如以色列集体农场和中国公社,都没有定论,也很难得知相关的没有偏见的信息。那么怎么才能找到答案?好吧,可以把猫放进盒子。可以从地球将一位虚构的,但偏传统、甚至有点闷的年轻人派去一种虚构文化中,那里由于绝对、绝对没有生理上的性差别,所以人从性别角色中完全解放了出来。我消灭性别,为了看看还剩下什么,而剩下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大概都会属于纯粹人类的。这些东西将定义男人和女人共享的领域。
我仍然认为这是个聪明的主意,然而作为一个实验,这简直是一团乱麻。所有的结果都充满不确定性,会被他人重复、包括会被七年后的我自己重复的实验,恐怕都会得出相当不同的结果。【删掉“恐怕”,改成“肯定”。】在科学上这是非常糟糕的。还好,我不是科学家。我在规则变动之地继续游戏。
在这些可疑且不确定的结果当中,在我思考、写作、然后写作、思考这些虚构人类的过程中,三个有趣的事情逐渐浮现。
首先:没有战争。格森星的一万三千年有记录的历史中,没有一次战争。人们之间可能会像我们一样喜爱争辩、竞争和攻击,他们会争斗、谋杀、行刺、结仇、掠夺等等,但没有像蒙古人入侵亚洲和白人入侵新世界一样大规模迁移人口的侵占:部分原因在于格森人口数量保持稳定,不会大规模或迅速迁徙。他们的移民进程相当缓慢,没有任何一代会走得很远。没有游牧民族,也没有靠扩张与侵略其他社会生存的社会。也没有形成庞大、阶级制度森严的国家组织,这些可动员实体是现代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星球上的基础社会单位是一种包含了两百到八百人的组织,称为“部炉”,更少因经济利益而更多出于性需求联合(必须要同时有大于两人处于克慕期),因此本质上更接近部落而非城镇,虽然往后也会被更新的城镇样板覆盖与织入。部炉之间的对抗和个体之间的一样,由一种社会推崇的攻击形式“希弗格雷瑟”释放,这种斗争摒弃肢体暴力,包含了胜人一筹的技艺、要面子和丢脸——仪式化、程式化、受控的冲突。当希弗格雷瑟崩溃时可能会有肢体暴力,但不会演变成大规模暴力行为,只被限制在节制、私人的范围内。主动攻击的群体永远是少数。分散的趋势同聚集的趋势一样强大。在历史上,当部炉因经济原因聚集起来形成国家,这些组织单位仍然主导着中心化的组织。也许有国王或议会,但权力不会像希弗格雷瑟和政治阴谋一样施行,更多是像习俗一样被认可,并不诉诸于父权理想中神圣权力或爱国义务等等。仪式和游行是比军队或警察更有效的手段。阶级结构灵活且开放,毕竟社会等级本质更少与经济因素而更多与审美相关,贫富差距也不大。没有奴隶与仆人、没有任何人属于另一个人、也没有私人财产。经济组织更接近共产或工会主义而非资本主义,并且很少高度集中化。
然而随着小说的展开,一切都变了。星球上两个大国中的一个借由爱国主义和官僚主义成了一个真正的国家。它具备了国家资本主义、集中的权力、专制政府和秘密警察,并且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边缘。
为什么我要先展示第一种情况,要在它转变成完全不一样的另一情况的过程中来凸显它?我不确定。我想这是因为我想试着描述一种平衡——以及这种平衡的微妙之处。对我来说“女性原则”是、或者历史上曾经是——本质上的无政府主义。它提倡没有强迫的秩序和由习俗而非暴力执行的法律。一直以来是男人在维护秩序,构建权力结构,制定、执行和违反法律。在格森星上,两条原则达到了平衡:分权对集中,多变对严格,循环对线性。但平衡不是稳固的状态,而在小说中这种曾偏向“女性化”的平衡,正向另一边倾斜。
【在最开始写的时候,我想写一本处于一个没有战争的社会中的人们的小说。这是最开始的念头。雌雄同体是后来的灵感。(有因果关系吗?谁先谁后?)
我现在会这样重写这一段:……“女性原则”历史上曾是无政府主义式的,即在历史上,无政府主义曾被定义为属于女性的。比如,被分配给女性的领域——“家庭”——就是一种没有强权的秩序,由习俗而非暴力统治。男性将社会权力的结构留给自己(以及少数以男性面貌被承认的女性,例如女王,女首相等);男性创造战争与和平;男性制定、执行和违反法律。在格森星,我们文化中的被认为是两极的男性与女性都不存在,并且保持了平衡:民主与权威,分权对集中,多变对严格,循环对线性,等级制度与网状关系。但这并非静止不动的平衡,现实中没有这种东西,而且在小说中,这种平衡正在危险地摇摆。】
第二:没有剥削。格森人不会蹂躏他们的世界。他们有发达的科技、重工业、汽车、广播、炸药等等,但都发展得非常缓慢,逐步学习掌握技术而不是反过来让技术吞噬他们。也从来没有发展前进的神话。历法总是称呼当前的年份为第一年,并且以今年为准向前后计数。
因此,我所追求似乎又是一种平衡——“男性”的驱动式线性思维:力图超越极限、容许没有边界的逻辑——与“女性”的循环性思维:重视耐心、成熟、实事求是、可持续性。地球上曾存在这样一种平衡模型:过去六千年的中国文明。(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相似性甚至延伸到历法上:中国曾经从未有过像西方一样以基督诞生为元年的线性纪年系统。) (译者吐槽:这什么东方主义浪漫想象)
【更好的模型可能也包括部分美洲大征服前期文化,不过不是那些按照我们的阶级制度和帝国主义标准被称许为“高级”的等级森严的帝国文化。中国模型的缺陷在于和其他“高等”文明一样实践并将男权统治制度化。我当时心里想的是道家理想,而不是被教育称为不重要的诸如卖妻或缠足的特征,也不是被教育称为是正常的文化中深刻的厌女症。】
第三:没有作为持久社会因素的性别。一个月中五分之四的时间,格森人的性别在他的社会生活中一点也不重要(除非他怀孕);至于另外五分之一的时间,性别则完全主导了他。处于克慕期的人必须要有一名伴侣,这是强制性的。(有过与一只发情斑猫共处一室的经历吗?)格森社会完全承认这种迫切性。当一名格森人需要性交,他会去性交,并且所有人都希望他会,而且赞许这种做法。
【现在我会这样重写这一段:一个月中五分之四的时间,性别在格森人的社会生活中一点也不重要;至于另外五分之一的时间,性完全主导了行动。处于克慕期的人必须要有一名伴侣,这是强制性的。(有过与一只发情斑猫共处一室的经历吗?)格森社会完全承认这种迫切性。当格森人需要性交,她们会去性交,并且所有人都希望她们会,而且赞许这种做法。】(注:注意代词的变化)
不过人类仍然是人类,不是猫。除了我们持续的性别分化以及严酷的自我驯化(驯养动物通常很“淫乱”,对性交对象不加选择;野生动物却在交配中表现出对伴侣的忠诚、家庭意识与部落意识极强。),我们很少是真正的淫乱。当然我们会强奸——其他动物没有能在这方面与我们相提并论。我们有大规模强奸,在军队入侵(当然全是男人)的时候。我们有卖淫制度,通过经济控制的淫乱,有时候还有宗教控制下仪式化发泄的淫乱。但一般来说我们似乎回避了真正意义上的纵欲。我们最多在特殊场合下将其做为阿尔法男性的奖赏。除非出于社会惩罚,女性则很少会被允许放纵。看起来似乎成熟人类,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在没有心理干涉的情况下,都不满足于性满足。实际上从所有人类社会对性丰富多彩的各色社会、法律、宗教管控和制裁努力来看,人类害怕性。性是一种伟大的魔力,因此不成熟的社会或心理为此设置了强烈的禁忌。而成熟的社会或心理能将这些禁忌或法则融入内在的道德准则中,准许了广泛的自由,同时不允许将他人当作物品来看待。不过,无论非理性还是理性,总是有一定原则的。
因为除非双方同意,否则格森人不能性交,也因为他们不能强奸或被强奸,所以我想和我们不一样,格森人对性不会感到如此恐惧或罪恶。但由于其发情期的极端性、激烈性和紧迫性,对他们来说性仍然是个大问题,甚至比我们面临的更严重。他们的社会必须控制性,虽然要从禁忌阶段过渡到道德阶段,可能会比我们更容易一点。所以我构想中每个格森社区的基本配置是克慕屋,对每一个处在克慕期的人,无论是当地人或外来者开放,好让他们找到伴侣。【好让他们找到性交对象。】于是产生了各种习俗(而非法律)制度,例如克慕群,这群人会在克慕期固定聚在一起,像灵长目动物部落或群婚一样。或者还有誓约克慕,类似于终生婚姻或伴侣关系,一种无须法律介入的私人承诺。誓约具备深刻的道德和心理意义,但不由国家或教会控制。最后,有两种严禁行为,根据格森的不同地区标准,可能是禁忌的、非法的或仅仅是被唾弃的。首先,你不能和不同辈的亲戚(可能会是你的父母或孩子)交配;其次,你可以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交配,但不能和他们誓约克慕。这些是古老的乱伦禁忌,由于在我们之中如此普遍——出于充分的理由,我想除了遗传上更多是心理上的——所以这些禁忌似乎在格森星上也同样有效。
这就是我的实验的三个“结果”,我觉得是相当清楚和成功的,虽然还不能由此下任何定论。
在其他我试图得出类似合理结果的地方,我发现我在把事情想清楚或表达清楚上都失败了。比如,我为了方便选择了熟悉的封建君主制作为政府结构,以及为小说背景的两个格森国家选了现代官僚制度。我怀疑从部炉发展而来的格森政府是否会和我们的政府结构如此相似。它们可能会更好或更坏,但它们肯定会不一样。
我更后悔的是我在格森生理学所暗示的心理上所体现的畏缩与无能。举个例子,我希望在写书的时候能读过荣格,然后就能决定一名格森人是否有阿尼玛斯或阿尼玛,或两者皆有或两者皆无,或者有阿尼姆(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中,阿尼玛斯是女人内心中无意识的男人,阿尼玛是男人内心中无意识的女人,阿尼姆是非荣格的生造概念,代指中性。)(译者吐槽:信荣格真的不是黑历史吗) ……【而另一个例子是(荣格对此不会有任何帮助,甚至适得其反)我毫无必要地把格森人限制在异性恋中。这是一种非常幼稚的务实观点:坚持性伴侣必须是两种不同的性别!在任何克慕屋中同性恋当然是可能的、被接受和受欢迎的——但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这方面,而这种疏忽,哎呀,表明了性是异性的“性”。我对此感到非常后悔。】但其中的最大失败来自于经常收到的一类频繁批评,即格森人更像男人,不像男-女人(menwomen)。
这类批评部分源于小说代词的选择。我称呼格森人为“他”,因为我坚决拒绝发明一个代表“他/她”的新代词来糟蹋英语。【经历了几年的动摇之后,这个1968年的“坚决拒绝”在1976年彻底破灭。我仍然讨厌发明新代词,但比起来我更厌恶所谓的通称代词“他/他们”,这些词的确把女人从语言中排除出去。这是一种男性语法发明,毕竟直到16世纪英语中的单数通称代词都还是“他们/他们的”,并且现在仍保留在英美口语中。就让那些学究和专家阴沟里叫嚷去吧,书面语应当恢复这一传统。在1985年的《黑暗的左手》剧本中,为了指称没有怀孕和不处于克慕期的格森人,我根据英国方言发明了代词“a/un/a’s”。我寻思这要印出来读者肯定得疯,但有一次我用它们大声朗读了小说的部分内容,观众都非常开心,除了他们指出主语代词“a”的发音“un” [ǝ]在南方口音下听起来太像“I”。】在英语中,他妈的,“他”是一个通称代词。(我很嫉妒日本人,据说他们有能同时代指他/她的代词。)但我不认为这很重要。【我现在认为这非常重要。】只要我能更聪明一点儿地体现出格森人“女性化”的一部分,代词根本算不上什么。【如果我能意识到我使用的代词如何塑造、引导并控制了我的思考,我可能会“更聪明一点儿”。】不幸的是,在我写作过程中逐渐浮现的情节结构将格森人主角,伊斯特拉凡,几乎完全刻画成我们文化中通常认为属于“男性”的角色——一位首相(需要比前以色列总理果尔达·梅厄和前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更多的努力才能打破刻板印象)、政治阴谋家、逃亡者、越狱者、拉雪橇的人……我想我这么写是因为私下里我很享受观看一位男-女人,而不是男人,来完成这些事情,并且运用了相当的技巧与计谋获得成功。但对于读者来说,我省略的太多了。人们不会把伊斯特拉凡视为一位带着他的孩子的母亲【删掉“他的”】,他们没看见他处于任何自动归为“女性”角色内,因此,我们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把“他”用引号标出来,拜托】。这是书中的一个严重错误,对此我要感激读者们的努力,无论男女,都愿意参与思想实验并且运用他们的想象力补上这个遗漏,试着像我眼中的他一样【删掉“他”】看见伊斯特拉凡——同时身为一名男人和女人,熟悉又陌生,异族但又是全然人类的。看起来似乎更多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帮助我完成我的工作:我想这是因为在阅读过程中男人更愿意和可怜的、困惑的、防御性的地球人金利共情,随即就掉进他痛苦并渐进的爱的发现之旅。
【我现在是这样想的:男人更倾向于对此书表示满意,因为通过传统的男性视角,他们被准许一次通向无性别的旅程并安全返回。但很多女人都希望小说能更深入,更冒险,像男性视角一样从女性视角去探索无性别。实际上这已经完成了,毕竟书是一名女人写的。但直接的体现只有一章“性问题”是书中唯一的女性声音。我认为女人们向我要求更多勇气和更多对检验潜在暗示的严苛思考是完全正当的。】
最后一个问题:这是本乌托邦小说吗?对我来说显然不是。它没有为现代社会提供任何可行的出路,毕竟它建立在虚构且激进的人类解剖学颠覆上。小说试图达成的仅仅是打开另一种视角、拓宽想象力。对于从新角度可能看见的事物,它没有任何详尽的规定。我想它最多只表明了:如果我们在社会意义上是雌雄同体的,如果在社会地位上男人和女人是真正和完全的平等,在法律上、在经济上都平等,有平等的自由、平等的责任、平等的自尊,那么这个社会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天知道等到那时我们的麻烦会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肯定会有麻烦。然而到时候,我们最核心的麻烦多半和现在面临的不太一样:现在是剥削——对女人、弱者、地球的剥削。我们的诅咒是孤独异化,是阳与阴的隔绝(以及阳是好的、阴是坏的道德教化)。代替对平衡与完整的追寻的是对权力的斗争。分割与分歧被发扬光大,互相帮助却被拒绝。毁掉我们的价值观上的二元论,关于高级/低级、统治/被统治、占有/被占有、利用/被利用的二元论,在我看来,将来有可能会被一种更健康、合理、更有希望的,关乎融合与完整的方式所替代。
(完全不用看的译者吐槽就瞎几把讲:在看了她老大约四十部作品后,我个人认为六十年代《黑暗的左手》远不是UKL成熟风格的作品,而且她一直喜欢把政治写成意识形态善恶对决,很不好看,相比其他以政治为主线的小说都差点意思。(《一无所有》可能是个例外,因为那是一个犹疑且徘徊的主角。)但《左手》中的设定至今都相当惊人,插入的民俗传说也极大地丰富了一个虚构世界(比什么安吉拉卡特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且我很欣赏她的诚实:可能遗漏,可能谬误,甚至愚蠢,但是思考的必经之路。显然,女人也可能像“人”一样有遗漏、谬误、很愚蠢甚至傻逼。而这些“讨厌”的品质,是因为女人天性“劣等”,还是因为这是“劣等”男性的品质和压迫下的结果(这似乎是微博女权喜欢的观点),还是说“人”有可能就会这样?“由于我们终生不可更改的社会条件,很难看清除了纯粹的生理类型与功能之外,男人和女人的真正区别在哪里,”所以UKL认为自己从未在伍尔夫等人的基础上有什么进步——而当下的女权主义能回答“性别是必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