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如此真实地发生

Hatomugi
Hatomugi @Hatomugi
沉雪 - 评论

全文绝大篇幅以主角孙小婴的第一人称开展。她始终保持着向内探寻、直面内心的姿态,时而喁喁自语,时而踽踽独行,因此与他人的集体化狂热有相当距离。无论对外界还是自身,她善于体会、感受、沉浸,珍视“一切聊以自慰的小细节”。她感应着北大荒冬的阴沉与春的轻盈,对劳动中众人展现的斗志昂扬感到胆怯,却能发现女战友粗头乱服下的秀美面容。她诚实地记录自己对自由/知识的渴望与追求,对感情/取向的需索与徘徊;其间反省或嫌不够(“我总相信,感觉比之觉悟是要快得多,就像光比声音要快得多一样”),但诚实本身已足动人。

尤其看到,小婴对人群中的自己,也怀有一种几乎称得上饶有兴致的观察态度。“人群中响起愤然的怒吼,振臂如林。我也夹在其中。”“我也喊得很响,甚至于喊出泪水,脸在喊声中涨得通红。很乐意自己的声音被众多的声音吞灭着,脑中浑浑郁结的东西一时被迅速掩盖,又感到集体对我的宝贵。”一个她滥竽充数在人群中,实践着句中的“也”;另一个她飞抵上空,细细俯瞰着。(而作者的视角,更在其外。)

她像一块脆弱的冰晶,能被世界轻易穿透。这种对自我感受的放纵与珍视,与当时的生存法则是悖反的。耽于感受且忠于感受,在只需要意志不需要思虑的大时代里,宛如处于食物链底端的稀有动物。但这样的特质才是小婴整个人的核心驱动力(与小婴交心、外在却洒脱能干如大老爷儿们且人气爆棚的舒迪,曾屡次告诫小婴干活时不要思考云云,当然是为了保护她,却让我想起宝钗劝宝玉努力仕途文章)。她时常暴露的稚拙与情绪化,同时感受到同性异性的情欲吸引,在感情与自由间可能会被今之读者讽之为“渣”的取舍,甚至最后的逃脱与逃脱后不免自我感动嫌疑的追忆,全部来源于此。如作者在后记中冷静言明的,“她并不是真的凭借力量,而是凭借了她的脆弱来支配着生命的。”

作者在后记中多次提到真实,对角色不作简单二元化的评价,而是“尽可能真实的复原”。真喜欢这样的创作观啊~小婴的作为是符合逻辑的,其他的女知青却不免(囿于小婴视角)沦为群像。沂蒙的一味昂扬、丹娆的全心受难,其间没有丝毫灰色空间吗?将少女们概括为集体狂热,毕竟失之笼统。即使最光彩照人的舒迪,后期形象也黯淡下去。最不满的是几乎成为小婴男友的秦铭。这段匆促发生又慌张结束的恋爱,写得潦草,连小婴本人也难信服。如果舒迪的存在,是写少女们彼此取暖,帮助小婴捱度黑暗与磨难;舒迪与小婴的相处,欢乐悲伤甜蜜斗气分别思念……如此种种都像为小婴进行一场爱情的预演,“爱的成人式”。最后的共谋更是地位的升级。但秦铭的温情填补了什么又激发了什么?这一段尴尬的恋爱描写几乎仅止于与丹娆的凄惨恋情遥相对照的功能性情节;又或者是一场平庸的、符合社会预期的欲望的预演,为即将回城的小婴划下她与舒迪“危险关系”的休止符。

以“渣”一字而蔽小婴在舒、秦、回城之间的选择,实在不公平。如果身处更宽容的环境,小婴自有机会细细摸索她的感情取向,可以为感情纠葛而不是劳动生产流下更多更纯粹的眼泪。她可能更从容地处理自己的抉择和对他人的辜负,更可能根本不必辜负。但是现实灰冷如铁,“处在无理性的年代,整整一代人,大规模地被改造,大家盲目地在雾中行走,可怕的无意义,可怕的损耗”,她并不能获得这样的空间。她在大局初定的夜里,凝望寂静江水,看到“撕裂如此真实地发生在我的人生道路上”。

写到与舒迪之间的情谊,表达与留白之间的取舍值得玩味。譬如写舒迪的种种克制,小婴的心先于大脑明白了这一切,但大脑不能也不肯为之命名。

有些细节很棒。如冬夜集体观看露天大电影,“胶带在冷风中冻得咔咔脆响。”镇夜制砖直到天明,大家列队匆匆往回走,“这时看到发蓝的天空仿如倒悬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