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译最后一篇 & 译后记

唐·葛朗台
唐·葛朗台 @gillian445
伤心咖啡馆之歌 - Review

一棵树,一块石,一朵云

作者:卡森·麦卡勒斯 Carson McCullers

文章原标题:A Tree, A Rock, A Cloud

选自195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译者:Gillian Jiang

那天早上正下着雨,天仍旧一片暗沉。当男孩抵达这家电车咖啡馆[①]时,该派送的报纸都快送完了。他走进去点了杯咖啡。这地方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店主是个尖刻又吝啬的男人,名叫里奥。走过寒冷而空旷的街道来到此处,这家店显得如此友善和明亮。柜台旁坐着两个大兵、三个纺纱厂的工人;角落里则有个男人弓着背,鼻子和半张脸都埋到了他眼前的啤酒杯里。男孩戴着一顶飞行员式样的头盔,进入咖啡馆后便松开了头盔的下颌带,把头盔右耳罩翻到自己被冻成粉红色的、小小的耳朵上面。通常情况下,当他喝咖啡时,总有人友善地和他搭几句话,但这个清晨,里奥没有抬头看他的脸,店里其他的男人们也都没说话。他付了咖啡钱,正准备离开咖啡馆时,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向他喊道:

“孩子!嘿,小孩儿!”

他转过身,发现角落里那个男人一边向他勾手,一边冲他点头。那男人已经把脸从啤酒杯里拔出来了,看上去突然变得很开心。他人很瘦长,脸色苍白,长着一个大鼻子,橘黄色的头发已失去光泽。

“嘿!孩子!”

男孩向他走去。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儿来说,他显得瘦弱了些;因为报纸袋的重压,他一肩高一肩低。他的肤色很浅,脸上有雀斑,眼睛圆圆的,稚气未脱的样子。

“什么事,先生?”

男人把一只手放到送报男孩的肩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捏住男孩的下巴,将他的脸慢慢地扭转向另一边。男孩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

“说呀?你想干什么?”

男孩的嗓音尖厉,咖啡馆里顿时悄无声息。

男人缓缓说道,“我爱你。”

柜台边的男人们全都放声大笑,而刚才怒视着他、回避着他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视线越过柜台望向店主里奥;里奥也正看着他,脸上挂着一丝厌倦又紧绷的嘲弄。男孩试着发出笑声,但眼前这个男人如此严肃而悲伤。

“我并不是故意要戏弄你,孩子。”男人说道。“坐下和我一起喝杯啤酒吧,有些事我不得不解释一下。”

出于谨慎,男孩用余光“询问”柜台边的男人们,试图搞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但他们已经回过头去接着喝自己的啤酒或吃自己的早饭,不再注意他这里的情况了。里奥则把一杯咖啡和一小罐奶油放到了柜台上。

“他还没成年,”里奥说。[②]

送报男孩挪到了高脚凳上。在翻起的头盔耳罩下,他的耳朵非常小,红通通的。那个男人向他郑重地点点头,“这很重要,”他说。然后他从裤子的后袋里掏出了某样东西。他用手掌夹着它,举起来给男孩看。

“好好看看,”他说道。

男孩端详着,但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人“好好看”。在男人那宽大、脏污的手掌里,躺着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的脸,但很模糊,只有她戴的帽子和穿的裙子非常显眼。

“看到没?”男人问。

男孩点了点头。男人又把另一张照片放到了掌心里,这一次,女人穿着泳衣站在海滩上,泳衣让她的肚子显得很大,这是第一眼最引人注目的事。

“看清楚了吗?”他上身前倾,靠男孩儿更近了,最后他问,“你之前有见过她吗?”

男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斜斜地盯着男人看。“印象里从来没有过。”

“很好,”男人对着照片呵了呵气,然后把它们放回自己的后侧口袋里,“她曾是我妻子。”

“死了?”男孩问。

男人缓慢地摇了摇头。他撅起嘴唇,仿佛要吹口哨的样子。接着他拉长语调回道,“不——我会跟你解释。”

男人面前的柜台上,一杯啤酒装在棕色的大马克杯里。他没有举起杯子来喝酒,而是弓起背,脸朝下靠在杯沿上,就那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双手将马克杯倾斜后啜饮。

“总有一天晚上,你会把你那个大鼻子浸在马克杯里睡着,然后就这么淹死。”里奥说道,“知名流浪汉溺毙啤酒中——这死法倒挺有意思。”

送报男孩试着向里奥递眼色。当男人没在看他时,他皱起脸、张开嘴,对着里奥无声地询问道:“醉了?”但里奥只是抬了抬眉毛,转身将几块粉红色的培根放到烤炉上。男人把马克杯往远处推了推,直起身,将他那疏松变形的双手交叉着放在柜台上。当他望着送报男孩时,神情非常悲伤。他没有眨眼,但时不时地,仿佛由于重力的影响,他的眼睑会微妙地合过他那双苍绿色的眼睛。时辰已近破晓,男孩将装报纸的袋子换了个肩。

“我正在讨论的,是爱。”男人说道。“对我而言,它是一门科学。”

男孩的一半屁股已经挪下了高脚凳,但此时男人举起了他的食指。他身上有某种东西紧紧攫住了男孩,使他没法轻易离开。

“十二年前,我娶了照片里这个女人。她当了我一年零九个月三天二夜的妻子。我爱她,没错……”他调整了一下自己模糊、散漫的嗓音,然后接着说道:“我爱她,我以为她也爱我。我那时是一个铁路工程师;她尽享生活的安逸和奢华。我从没想过她会感到不满足。但你知道接着发生了什么吗?”

“哦豁——!”里奥说。

男人没有将视线从男孩的脸上移开。“她离开了我。某天晚上,我走进房门,这个家已人去屋空。她离开了我。”

“和另一个男人?”男孩问。

男人把他的手掌平缓地向下盖在柜台上。“当然,当然,孩子。女人不可能独自那样跑掉。”

咖啡馆里很安静,外面的街道上天色暗沉,雨似乎无穷无尽。里奥用长叉子的耙尖压了压滋烤着的培根。“所以你花了十一年来追这么一个荡妇?你这醉醺醺的老流氓!”

男人第一次扫了眼里奥。“请不要用词那么粗俗。另外,我没有在和你讲话。”他转过身,满怀信赖又神神秘秘地轻声对男孩说:“我们不用理他,好吧?”

男孩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男人接着说道,“我这个人可以感受到各种各样的事物。在我的人生中,一件又一件的事铭刻在我心里。月光。漂亮女孩的腿。一件又一件事。但问题在于,每当我享受人生时,总是有那样一种奇特的感觉,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萦绕着我:任何事似乎都未完待续,或者无法和其他事物契合融入。女人?我也拥有过我的那份额度了——也是一样;之后那种感觉萦绕着我。我是一个从未真正爱过的男人。”

非常缓慢地,他合上眼睑,姿态仿佛戏剧终场时落下帷幕。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激动,吐词快速,那双庞大松弛的耳垂似乎都在颤抖。

“然后我碰到这个女人。那时我五十一了,而她永远声称自己三十。我和她在一个汽车加油站相遇,三天后,我们就结婚了。你知道这感觉像是什么吗?我没法确切表述出来。所有我曾感知到的,全都以这个女人为中心汇聚到一起,再也没有什么散落着萦绕着我,全部的事物都终结于她。”

男人突然停下,摸了摸自己的长鼻子。他放低音量,语气平稳但有一丝自我责备:“我没有解释好。事情是这样的。在我心里,有一些美好的感受与零散的乐趣,而这个女人类似于我心灵的组装线。我把自己的那些碎片放上去,经过她,出来的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她叫什么名字?”男孩问。

“嗷......”他说,“我叫她朵儿[③],但这无关紧要。”

“你有试着让她回心转意吗?”

那男人似乎没听见这个问题。“所以你不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她离开了我,我的感受会是怎样。”

里奥把培根从烤炉上取下来,卷了两块夹到一个小圆面包里。他的脸色灰扑,眼睛狭长,鼻子皱缩,鼻梁下一大块暗蓝色的阴影。一个纺纱工要求再加点咖啡,里奥给他倒了一些,但续杯并不是免费的。这个工人每天在这里吃早饭,可里奥越是熟悉自己的客人,对他们反而越吝啬。里奥小口地咬着自己那块小圆面包,像是都不舍得给自己吃一样。

“所以你没有能再把她争取回来?”

男孩不知道该如何看待面前这个男人,他的娃娃脸上,神色犹疑,又透露出好奇。他刚当报童没多久,所以对他来说,在这样一个阴沉、奇特的清晨,不在家里却在镇上逛,感觉仍很陌生。

“不,”男人回道,“我有试着把她找回来。我四处游走,想要知道她究竟在哪儿。我去了塔尔萨,那里有她的亲戚。然后是莫比尔。我去了所有她曾经跟我提到过的城镇,寻找一切曾与她有过联系的人。塔尔萨、亚特兰大、芝加哥、奇霍、孟菲斯……几乎整整两年时间里,我翻遍整个国家,只为找到她。”

“但这两个人就是从地球上蒸发了!”里奥插嘴道。

“别理他,”男人低声用隐密的语气说。“你可以不用管那两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约是在第三年,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什么?”男孩问。

男人向前倾身,倾斜马克杯想要啜饮一口啤酒。但当他凑到杯子前面时,他的鼻翼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闻到了啤酒的酸腐味,所以没有下嘴喝。“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一开始,我想的仅仅是怎么把她找回来——像是某种狂热症。但随着时间流逝,当我试着回想她时……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男孩说。

“当我躺在床上,试着回想她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看不到她。这时,我掏出她的相片来看,可是没用,任何事都起不到任何帮助。仍旧一片空白。你能想象吗?”

“嘿,大伙儿听听!”里奥对着柜台大喊,“你们能想象这傻瓜的脑子一片空白吗?”

男人缓缓挥舞一只手,仿佛要赶走苍蝇似的。他那双绿色的眼睛聚焦在男孩浅色的小脸蛋上,定定地看着他。

“然而,路边正巧撞见的一块玻璃,投币唱机里的一曲小调,夜里投射在墙上的一片阴影……都可能使我回想起一切。突然在大街上,我就会放声大哭或者拿头去撞路边的灯柱……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一块玻璃……”男孩应和道。

“任何东西。我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对于以何种方式、在何时回想起她,我没有任何决定权。你以为自己可以竖起某种类似于盾牌一样的东西,但回忆从不会与你短兵相接,它只搞突袭。我受所见所闻一切事物的随意摆布。忽然之间,不是我在上下求索寻找她了,而是她开始在我的灵魂深处追击我。请注意,是她追击我了!在我的灵魂里。”

男孩终于开口问道:“那时你在全国的哪个地方来着?”

“啊……”男人呻吟道。“我是个病人,类似天花病人。孩子,我承认我酗酒、通奸,我犯下突然间引起我兴趣的所有罪恶。我厌恶坦白这一点,但我还是要说出来。当我回忆起那段时期,我感到心惊胆战。那真的很可怕。”

男人低下头,额头抵在柜台上。有那么好几秒,他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他那瘦得青筋毕露的脖子上散布着橘黄色的斑[④]。他手掌相对,修长而扭曲的十指紧扣,姿态如同在做祷告。然后,男人终于直起身,他微笑着;霎时间,他的脸变得光明、震颤、衰老。

“第五年,那件事降临在我身上,”他说道,“由此,我的科学得以展开。”

里奥的嘴角拉扯了一下,一个苍白的笑一闪而过。“好嘛,可我们谁都不会返老还童。”他说。不知道哪来一股无名火,他猛地把手里握着的洗碗布团起来,狠狠砸到地板上。“你这个邋里邋遢的老罗密欧!”

“发生了什么?”男孩问。

老男人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平静,”他回答道。

“哈?”

“很难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孩子。”他说。“我想,比较合逻辑的思路是,她和我逃离彼此太久了,久到我们最终纠缠回来……筋疲力尽,就此放弃。平静。奇特而美妙的空白。那时正值波特兰的春季,每个下午,雨都如约而至。傍晚时分,我就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床上。科学,就是这样降临在我身上。”

街车的窗户透着光,呈现出幽蓝色。两个大兵付了啤酒钱,推开门——他们走出去之前,其中一个梳了下头发,并且擦干净自己那沾满烂泥的绑腿。那三个纺纱工人俯身沉默地吃着早餐。里奥的钟挂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动着。

“就是这样。而且你仔细听好,我深入思考‘爱’,想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意识到我们错在了哪里。男人第一次陷入爱河……他们爱上了什么?”

男孩柔软的嘴微微张开,但他没有作答。

“一个女人,”老人说道,“没有任何科学方法,也没有任何可依凭的事物,他们踏上了这个世界上最危险而神圣的征程。他们爱上一个女人。是不是这样,孩子?”

“是啊……”男孩虚弱无力地应道。

“他们在一个错误的起点开始爱:他们开始于高潮处。你还会疑惑他们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悲惨吗?你知道男人应该如何去爱吗?”

这个老人探过身,抓住了男孩皮夹克的领子。他轻缓地摇了摇男孩,那双绿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神色凝重。

“孩子,你知道爱应该如何开始吗?”

男孩端坐着,身影瘦小、专注倾听、一动不动。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老人倾身凑近,耳语道:

“一棵树,一块石,一朵云。”

外面街上仍下着雨:灰蒙而无尽的小雨。纺纱厂那儿传出哨声,提示六点的换班到了,于是那三个纺纱工人也付钱离开了。咖啡店里只剩下里奥、老人和年轻的报童。

“波特兰那时的天气就像现在这样,”老人说。“我的科学就此展开。我冥思苦想,我非常谨慎地采取行动。我会从街上捡些东西带回家。我买了一条金鱼,我全神贯注于这条金鱼;我爱它。我从一件事过渡到下一件,日渐取得了诀窍。在我从波特兰到圣地亚哥的路上——”

“噢闭嘴!”里奥突然尖叫道,“闭嘴!闭嘴!”

老人仍揪着男孩的皮夹克衣领。他颤抖着,脸看起来诚挚、明亮又狂野。“到现在为止已经六年了,我独自游荡,建设着我的科学;如今我已是一名大师了,孩子。我可以爱任何事物,甚至不需要经过思考。我眼见一整个街道的行人,一道美妙的光射入我自身。我看到鸟在天空飞;或在路上遇见一位旅人。万事万物,孩子,以及全体人类。所有陌生人——所有我都爱!你意识到我所掌握的这样一门科学意味着什么吗?”

男孩上身僵直,双手在柜台边紧张地拳曲着。最后他问道,“所以你有真的找到那位女士吗?”

“什么?你说什么,孩子?”

“我是说,”男孩怯怯地问,“你有再爱上某位女士吗?”

老人松开了男孩的衣领。他侧过身去,那双绿色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茫然恍惚的神色。他举起马克杯,将黄色的啤酒一饮而尽。他的头缓慢地从一边摇向另一边,最后他回答道:“没有,孩子。你看,这就是我这门科学里的最后一步。我变得谨慎……况且,我还没准备好。”

“呵!”里奥喊道,“呵,呵,呵!”

老人站到了打开的咖啡店出入口。“记住,”他说。清晨,门口的灯散发出灰色的光,他看起来如此干瘪、褴褛、虚弱;然而,他的笑容是明亮的。“记住我爱你,”他最后点了点头说道。接着,门就在他身后悄然合上了。

男孩很久没说话。他放下前额的刘海,满是污垢的食指在自己那空杯子的杯口上来回滑动。他没有看里奥,最终开口问道:

“他喝醉了吗?”

“没有,”里奥简短地说。

男孩提高了嗓音。“那么,他是个瘾君子?”

“不是。”

男孩抬头看向里奥,他那扁平的小脸上透露出绝望。他的声音急切而尖锐。“那他疯了吗?你觉得他是不是个疯子?”送报男孩的声音忽然因疑惑而低沉下去,“里奥,究竟是不是呢?”

但里奥并不回答他的问题。里奥经营晚间咖啡馆已经十四年了,他视自己为某种鉴定疯狂的专家。镇上的人,或是路过的旅客,都会在晚上晃进店里。他知道他们所有人的狂热症。但他并不打算为这位等候着的孩子作出解答。他绷紧苍白的脸,沉默不语。

于是,男孩只能翻下头盔的右耳罩,准备离开。转身离开之际,他发表了那唯一一句在他看来安全的评论——唯一一句不会被任何人嘲笑或轻视的评论:

“他显然去过很多地方。”

(全文完)

说明

翻译后参考资料:

  1. 《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9月第1版【李译】

  2. 《伤心咖啡馆之歌》,梅静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7月第1版【梅译】

  3. 《伤心咖啡馆之歌》,张春敏/刘勇军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7月第1版【合译】

  4. 《伤心咖啡馆之歌》,陈东飚译,南海出版公司,2018年10月第1版【陈译】

所谓参考,意指当我结束了自己完全独立的翻译后,我翻阅了以上所有其他版本的翻译,并根据自己对原文的理解,修正了在最初翻译时因理解不当或常识欠缺所造成的错误。就表达来说,在保证作者原文基调的基础上,我融入了自己的语言特色和风格,这是可以与其他翻译版本显著区分开来的主要因素。对于各翻译版本有争议的部分,我以脚注形式标识出来。所有脚注,若未有特殊说明,均为我所加。

译后记

这是我翻译的第一篇文学性英语文本。

大学时代,用以作外语学习和翻译练习的很多材料,都是典型的非文学文本:国际新闻、政府公文、法律条文、学术论文,不一而足。那种类型的语言训练,自有其好处:它重视行文的逻辑性和表达的严谨性,对于文艺青年那颗或伤春悲秋、或愤世嫉俗的大脑来说,是一符有效的思维镇静剂;不过,这种好处仅仅针对那些言之有物的文章。

教人奋进的现实主义者爱说,所有领域都是“二八定律”,我只恐怕在文章领域,良莠的比例比这个数字更加不容乐观。于是,上述提到的那些文本类型中,我们最常接触到的反而是空洞的、公文化的语言:要么完全脱离现实状况,要么“严谨”到似乎什么都说了又等于什么也没说。

奉行“官本位”观念之人,处世总是讲究一个调和的态度。在公开场合说一套冠冕堂皇的规则,实际行动中依据另一套准则行事,似乎没有给很多人造成太多的困扰。长期生活在“言行分裂”之中,有一大隐蔽的危害,那就是,人通常不会成为想象之中那个嘴上言不由衷,但本质上“是个好人”的人;更常见的情况是,人会在实际行为中经历无止境的道德滑坡,然后毫无心理障碍地,用正义凛然的言辞予以辩护或掩盖,以此来糊弄轻信且把轻信视作“善良”的他者(毕竟,“你为什么总是要把别人往坏了想?”“社会不需要那么多像你这样的负能量!”)——这种现象在无人问津的词典中被界定为“虚伪”。

负责社会福利的官员大举挪用贪污,职掌法律部门的官员肆意违法乱纪,呼吁严惩强奸罪的著名学者自己强暴女学生——这是我目睹的社会现实——至少是确凿无疑的一部分。

我意识到,这一切与“语言”脱不了干系。如果语言是诚实的……?如果运用语言的人将诚实作为首要原则……?

刘慈欣的科幻巨著《三体》里,涉及到不少本质上可归类于哲学或伦理学的问题。其中一项就是点明“想”和“说”上的不一致,导致了人类社会中泛滥的“欺骗”“撒谎”“计谋”“伪装”。这段经典对话,出现在第二部《黑暗森林》的序章里,具体说来,是在麦克·伊文斯与遥远世界的“第二十二次实时谈话”中。遥远世界一开始并不能理解上述提到的这些词,因为在他们的星球上,思维和言语是完全一致的,不可能存在“想一套说一套”这样的现象,当然也就无法实施欺骗、伪装等行为。而伊文斯通过“小红帽”里大灰狼假扮成狼外婆的故事,最终让对方理解了“地球人”这套“特殊的”交流方式。

刘慈欣以这样两句话结束了这段好几页的交谈——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们。”

字幕:我害怕你们。

就此,对话中断了,“这是伊文斯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

毕业之后,我历经一番彷徨,最终放弃了把大学专业作为职业道路的将来。究其根本,大概就在那句“我害怕”。纵使极大地高估自己的道德原则,不考虑“虚伪”这一项在公共领域蔓延的无形瘟疫,仅思考法律语言本身的特点,我们也有必要意识到,个体的思维与其所运用的语言之间,影响是双向的。我既害怕充斥着人为界定的概念、范畴、固定用法的文本,会磨损我大脑对于文字之美的感知力,也害怕长期“在(案件)事实与(法律)规范之间来回穿梭”的职业生活,将使我的语言表述能力停留在目之可及的表层,无法深入探讨复杂的内心世界——而比“无法描绘”更严重的后果是:漠不关心。

那么,文学可以帮助我达到自己对语言的期待吗?也不尽然。“诚实”的问题仍旧是顽疾。林奕含在访谈里提出的质问振聋发聩:“艺术难道仅仅是巧言令色而已吗?”在她因长期抑郁最终自杀之前,她引用自己写在小说里的话,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不论她对文字的欺骗性、美的欺骗性多么失望,这句话本身只能令人困惑:一把削水果的刀被提起来杀人了,我们难道怪罪刀吗?

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把问题从“女孩被强暴”这一具象的痛苦稍稍抽离出来看,她的失望实际上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失望,是一种对于有才能却无德行的(人或现象的)失望。为什么会失望?因为无才能者受才能的限制,有德行者受良心制约,他们要么难以作恶(除非是在恶的制度下因循规蹈矩而无意识地为恶[⑤]),要么不愿作恶。而有才能却无德行的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具有最大程度的作恶能力,“是虎而翼者也” [⑥]——他者最容易被这类人所诱惑、欺骗,最终受到伤害。

然而,文学作为一门直接传递思想的艺术,比之音乐、绘画、舞蹈,毕竟更难以伪装,除非读者只注重修辞或故事,而对于文字中所暗含的、作者自身的价值判断熟视无睹。我们可以说,前者是技术性的、才能的范畴,而后者则反映写作者对于人性的判断力以及德行本身。至于究竟什么是道德?这是一个需要太多篇幅展开的话题,我又太年轻,在这方面恐怕“才能”不够。但我确信,“言行一致”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如果不是唯一标准的话。

而以卡森·麦卡勒斯的这篇短篇小说为例,我们可以发现,这里面不涉及任何与“言行一致”相关的话语,因为其中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因果律”或“处世准则”的东西,通篇文字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感伤氛围,一种文字上的美感,而它们对于读者的现实来说,都是似是而非的。它的主题,就表层来看,一句话便足以概括:人应该平静地去爱。

可最后男孩问老人:“你有再爱上某位女士吗?”他却闪烁其词了。

他承认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而此前他却声称自己“所有陌生人——所有我都爱!”

那么,他究竟是否习得了爱呢?他说他爱这个男孩,那么爱的表现是什么呢?他告诉男孩一个后者不能理解的故事,这便是爱了吗?他说他爱所有人,那么他爱那个总是打断他、嘲笑他的里奥吗?

这个故事本身,揭示着话语与行动之间的脱节,暗示着语言本身的欺骗性:它最大的危险性是会骗过那个诉说者本人。老人相信自己如上帝般爱着世人。他的相信可能是无比真诚的。即便这种确信对他人而言要么毫无意义,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可这篇小说里却还是蕴含着某种真相,那就是:人和人总是无法互相理解。诉诸那么多话语,人依旧无可救药地孤独。当读者读完最后一行,他或许会感到文字中的美,或许会感到无以名之的惆怅——这些都是真实的——这大概就是一篇无关原则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价值。

然而,这价值却绝不是文学的全部。

[①] 电车咖啡馆(streetcar cafe):应该是由废弃有轨电车改造而成的咖啡馆。

[②] 此句原文为:“He is a minor,” Leo said. 这句话不知道是作者故意或是无意的双关,总之可以有两种理解。解释一:这句话是对男孩说的。店主里奥回应上一段男孩无声的询问,这时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解释二:这句话是里奥对男人说的。男人让男孩坐下和他一起喝杯啤酒,但里奥为男孩准备了咖啡和奶油,端上柜台后他告诉男人“男孩还未成年(不能喝啤酒)”。

[③] 原文中,这里女人的名字为“Dodo”,直接音译过来是“多多”。但是,我依据中文里男人给女人取昵称的一般倾向,将翻译定为“朵儿”,听起来也近似北方男人说的“果儿(意指漂亮姑娘)”。此外,鉴于本文中男人叫女人什么,本质上“无关紧要”,所以我认为这样的处理法也可以被允许。

[④] 原文是:the back of his stringy neck covered with orange furze. 最后这个单词furze,在字典中为植物学专有词汇,意为“荆豆花”,且别无他义。据我所参考的翻译,一解为男人脖颈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发根,发根上有很短的橙色发茬(前文提到他的头发是橙黄色的);二解是男人脖颈上长着橘黄色的小肉瘤或小斑点(我取斑点);三解是脖颈上有一个荆豆花的刺身形状。

[⑤] 关于这一命题,可参考汉娜·阿伦特的著作《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

[⑥] 语出司马光《资治通鉴·周纪》,对于“德才”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