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意任性纯情无邪,全然不知黑暗即将降临
“海明威的告别之作,刻意求工、令人激动、恣意任性可又纯情无邪,忠实于它那高大不朽的制作者和它本身,全然不知黑暗即将降临。”——译本序
《伊甸园》绝对不是一本猎奇的关于三人关系的小说。读完我们现在能获得的遗作上半部,回看起先的情节,看着“心被损毁”之前的凯瑟琳,突然感到她是如此美好,和另一个拥有这个名字的女主人公(《永别了,武器》)一样,是个勇敢而可怜的姑娘。这个凯瑟琳的勇敢在于,对自己的身份、性别抱有困惑,她去探索那“没有结果而无法完成的探索也就是爱的追求”,最终潜到了无法再浮起的水深处。
海明威对“剪头发情节”实在是钟爱,《丧钟为谁而鸣》《最后一方清净地》《有钱人和没钱人》中都出现过,从《流动的盛宴》推断,和第一任妻子哈德莉一起剪一样发式的美好经历,说不定是这一系列情节的灵感来源。
而《伊甸园》真的是海明威写的几次“夫妇双方剪一样的发式”这个事件里,最详尽的一次……过去一直觉得他对女性主要角色的刻画,遵从的是一种传统古朴的美学,因而现在回过头去看,会觉得温情但难逃一种大男子主义的局限性,但是遗作《伊甸园》却似乎涉及了关于性别的思考和拓展,因为“这一次”的凯瑟琳剪男人的头发、穿裤子、甚至在性爱时也做了“角色实验”,从想把自己和爱人变成从内到外都一模一样的合二为一,到想把自己变成在两性中转换的、变成男人,再到引入第三个人,当起了“美丽伊甸园”的女掌门人。
这个步步紧逼的过程,令我起初觉得凯瑟琳的心灵混乱是关于性别的,也许她是个双性恋或者同性恋之类的,但现在觉得事情不是出于那么平面的原因。凯企图对戴维和玛丽塔实施的掌控、塑造,其实很像传统社会里男性企图对妻子和他的家庭实施的掌控、塑造,而他们进行这样的掌控,却是名正言顺的。
我不认为海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何况用这种方式来评价作家也是狭隘的。我一直觉得他是属于“发现,并且记录下真实”的类型,即那一型能够用文学记录极细的真实,因而作品的表达超乎他们自身观念疆域的作家。
译者吴劳老师在译序中对《伊甸园》的介绍非常全面。这是一个海明威笔下的爱情故事,充盈着他一贯的独特魅力,青春洋溢、纯真的男女主人公,说着动人的言语、做着美丽的情事;这又是一部,甚至比《巴黎评论》的访谈透露了海明威更多写作秘辛的作品,因为主人公戴维是个青年作家,还被设定为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一个非洲故事》中的小男孩本人(他在几个章节中穿插进了戴维写作《一个非洲故事》,有点像在《有钱人和没钱人》中的做法,但衔接的技巧更为纯熟了),而《一个非洲故事》真是个了不起的作品。
海明威还透过戴维的笔,去思念了身故的父亲,并坚信自己是个作家,定然不会走上父亲的老路,走向那样的结局。这大概就是那“全然不知黑暗即将降临”吧,多么令人唏嘘啊。
回看前年以来读海明威的经历,越发觉得千万个伏笔都埋藏在一个作家既往的作品中,直等待下一个作品或者集大成的那个作品。海明威最有名的作品当然是《老人与海》,然而“我们总是和自己的兄弟搏斗”,这个意象、这些词汇,其实已经以数种姿态出现过:“你越接近战场,遇到的人就越好”,这些好人在前线,不得不杀死对方(《永别了武器》自序);年轻矮小的斗牛士,身上带着死亡的气味,静坐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中,然后走上场地去和美丽的公牛你死我活(《太阳照常升起》);“我”泄露了那头老象的足迹,父亲和他雇用的土人,杀了他的伴侣,现在要杀死他了(《一个非洲故事》);老人和大鱼搏斗,心想,我真不想杀死这样美丽的生灵,为什么我们总是杀死自己的兄弟?
不是每个作家毕生都循着一条贯穿的线索写作(我想有时这不是主观选择,而是注定这么做),也有更活泼、游走自如地尝试各种主题的人,但大概每个人都至少会有丝丝缕缕属于他的那个主题、那条线索……
那个为人熟知的“硬汉”形象,事实上是如此的高度复杂、极其忧伤,充满了一种知道毁灭必然降临的悲观主义情怀,向着必败的战役奔去,明知黑暗必然降临却仍然说出“人不是为了被毁灭而生的”——壮丽的悲剧内核,这也许是我的误读(好的作家,足够复杂、足够多义),但这是我最爱海明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