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宿命那支破旧的大旗
老一辈人几乎都有着颠扑不破的命运观,至少对善恶有报这样的古老谶语他们笃信不疑。而作为内心悲观的摩羯座,我妈妈从小就灌输我“凡事做好最坏打算”的人生教条,她自己也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句话。前一段时间,我爸爸出现了眩晕的症状,由于爸爸此前遭逢过车祸,颅脑有所损伤,所以妈妈非常担心是他脑中没有彻底消干净的血块有了更坏的发展,而那段时间,她的电动车因为没有年检被交警扣留,家里的液化气罐使用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所以在爸爸的体检报告出来前,她甚至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将是坏运气下一次作祟的结果,“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皱紧眉头反反复复呢喃着这句话,终于顺利地将坏情绪传染给了我,但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在那段时间里更频繁地上香,闭目凝神时暗暗加重了捻香的力气,仿佛这样就可以多出几分虔诚。
现在回想那个时候,如果爸爸真的出现了妈妈预期中的那种最坏情况,那将成为我再一次一睹命运真容的时刻,对我来说,那种未知、无法抗拒、带着威慑、仿似自然力般悄然改变生活轨迹的隐秘力量,就是命运无疑。但在命运面前,我和妈妈也只能做出上香这种世俗而朴素的努力。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也许只有在命运面前,人才不得不放下身份枷锁,心怀敬畏,保持谦卑。
作为看似握着生死簿“掌管”笔下人物命运的作家,与“命运”一词联系似乎更为紧密,但作家与人物之间的关系远比表面复杂,毕竟写作绝不是规行矩步地在构思好的条条框框里走方阵,一旦写作进行到一个阶段,发掘出潜意识深不可测的力量,作家与人物之间会逐渐相互缠绕,甚至演变成人物“掌控”作者,最典型的莫过于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的例子。而一部小说的命运——从作为雏形的想法,开始发轫,衍生,到最终成形,进入读者和批评家审美接受阶段——一切都有如在不透光的密窑中烧制般神秘,正像本期“鲤”中大卫•米切尔在访谈中所提到的:“我必须‘通过写作到达’真正的小说所在之处。”语焉不详中其实是为小说保留了一份作为“艺术性”根本的抽象性。
本期“鲤”的主题“宿命”,这个词其实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与古老传说和民间故事有关的业障因果、世代轮回,英文标题“destiny”则更多地指向大写的命运,而本期“鲤”的沙龙被压缩,少了观点和态度的部分,突出了星相和小说部分(从上一期“旅馆”就已经开始的改变),使得本期“鲤”的整体架构不够立体,外延没有充分展开。
综观沙龙部分,一篇大卫米切尔的访谈、一篇民国时期的名人轶闻、一篇谈论推理小说的宿命与革命,一篇谈论韩国电影中的宿命感,可以看出“鲤”仍然在尽可能地为自身拓展话题面向,但缺少了观点部分却不可不谓有所遗憾。若能以问卷形式调查不同职业不同年龄层的人对于命运的看法,这种对于人各自不同的命运观和各阶段不同的命运观的展现或许将是迷人而贴己的,也会为“鲤”纳入更多可能性。
对占星学的引入紧扣主题,最为自然。事实上,就在最近,我才刚刚和朋友讨论过与占星有关的话题,比之古老的龟甲卜筮、隐约沾染着诡秘气息的塔罗牌占卜,占星通过广阔的星图对生命版图的显映来捕捉、觉知神秘的命运脉动,似乎更值得信服,尽管也有人认为占星是利用了人类“确认偏误”的思维误区大行其道,但在那次讨论中,朋友提到:“现代占星学所持的观念和心理咨询的理念非常相近——同样是强调认识自我,接纳自我,然后超越自我这样的一条道路——一条灵魂的成长道路。”她的说法与本期中关于占星学的介绍不谋而合,因此,我会倾向于认为对占星学的了解是一种触媒,激发我们在现实遭遇面前勇于跳出性格的冥顽桎梏,去历练,去改变。有意思的是,其中《相遇的意义》一篇如果去掉那些占星学的解释,表达得再文学化一些,几乎就可以当作一部简单的复调小说了(或者用平行蒙太奇拍一部电影,取名为《薇洛妮卡的双重生活》……)。
我在豆瓣小组里看到有读者抱怨这期“鲤”作为主创的张悦然和bololo 都没有交出作品,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从上一期“旅馆”开始,“鲤”就大大增加了小说的比重,这一期的小说和“声纳”加起来同样占掉了全书三分之二的篇幅,不仅仅依靠主创的个人魅力,放胆引进新作者和大比重提升小说篇幅,这些都是“鲤”臻于自信和成熟的表现,而因之带来的收稿质量良莠不齐则是不可避免,需要慢慢调整的。
就私己的阅读体验而言,我最喜欢走走《静三的故事》和刘琪鹏的《电话》。《静三的故事》不同于走走以往的作品,多短句,破碎迷离,心理活动几近于无,“静三”、“圆子”这样的名字夹带天然的日系诡异感,加上融合在小说中的神秘元素,整篇小说带有一种浅淡却又宿命感浓烈的矛盾气息,十分迷人。《电话》同样耐人寻味,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拿到了一位不按世俗标准生活、久未碰面的初中同学家的座机号码,在她碰到生活的伤害和情感的迷思时,她总是拨打男生家的座机号,与他散淡地聊几句,汲取慰藉,对于她来说,男生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自安其位的坐标系,给予她安定感。而当她下定决心结束一段生活回家时,出乎意料地,对方也即将离开家开始新的生活,一切被温柔地斩断,很美好,也很幻灭,一如生活之所是。
殳俏的《暖暖》文句优美,带有哥特味道,然而最后仍然落入通俗故事的窠臼。国生的《回家》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故事,时空跨度也很大,在压缩之后呈现出的简洁、克制让它没有止步于故事层面,从而在对爱的不同形式的探讨中走得更远。郑小驴的《枪毙》虽然在四个章节里不断转换视角,故事内核的空洞却使整体十分乏善可陈,技巧也无法挽救。《往着大海的方向》则可以看作是荞麦在综合吸纳她喜爱的卡佛、耶茨、塞林格之后的一次发力。
声纳部分,两位台湾作家不出意外地落笔于畸零人、现代社交的异化和对生活图景的幻魅想象。受到交口称赞的黄丽群并没有在台湾原有的写作生态上开凿出与众不同的泉眼,她的两篇作品都注目于私领域,描写都市心灵的失序,带有一种静定、噬人的艳异。黄崇凯的《玻璃时光》则具有鲜明的先锋姿态,将抽象的时间具象化,同时也模糊了小说文本和散文文本之间的界限,其中对于植物人母子生活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
提到“宿命”,还可以想到很多人的小说,比如门罗的《播弄》里那条穿错了的绿裙子,比如吉根的《花椒树的夜晚》里的那个段落:
“即使偶尔漆黑的暗夜她会想起神父,她也不会往深里想。上帝的安排真是奇妙莫测。如果她没有失去神父的孩子,就不会继承他的房子。如果她没有继承他的房子,就不可能在那天夜里洗脚,而且可能会记得将洗脚水倒到外面去,而不是把它像恶咒一样泼到斯塔克的身上,然后吃他的圣诞节煎蛇,怀上他的孩子。”
更远一点,或许还有电影《死神来了》、《恐怖游轮》……
作为Mook,“鲤”以它的形式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思考和观察的向度,这些思考或许没有结果,但至少可以加深我们对于“宿命”这一古老命题的理解和对自身遭际的体察与认知。相信宿命的人并不会为宿命所扰,他们会抱着宿命那支破旧的大旗,沉默而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