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忠诚的质疑
于2021/3/21
没能第一时间写下感受,许多激烈的想表达的内容已经退隐记忆之后了。尽管如此,阿伦特留给我的折磨依然刻骨铭心:德文版前言让我激烈地吐槽过“能不能说点人话”,又绝望地评论过“作者写得就像自己的脑浆倒在地板上想流到哪就流到哪”。即使如此,即使我离阿伦特的思想水平线还那么远,我还是一直被字里行间的思考吸引,单方面进行充满疑惑——暴跳如雷——恍然大悟——拍案叫绝的虐恋循环。
逐渐习惯阿伦特倾泻式的自我满足式的行文和西式语序的中文之后,我开始艰难尝试理顺她每一章之间的逻辑关系。在我看来,第一章像她本人对整个庭审关系构成要素的概括,第二三章是艾希曼的生平(发迹),第四、五、六章进入了犹太人解决方案的逐步升级与残暴。第七章与第八章,从艾希曼本人道德的角度分析“犯罪心理”,随后的九到十一章介绍了席卷欧洲的“最终解决行动”在每个国家不同的呈现形式。十三、十四、十五章回到庭审的实质之中,剖析阿伦特眼中庭审的正确与错误。
实话说,除了开头和结尾直接点这两部分,整体上我没觉得“平庸的恶”有什么实际意义。当然可以说艾希曼的恶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平庸催生的,但不意味着平庸就是恶。将平庸发挥出恶之作用的,是平庸最为擅长生存的庞大的国家机构或者组织团体本身对恶的转向。换言之,平庸仅仅是完成工作而已,平庸不具有独立辩证思考的能力,平庸只是一块燃料,为无情列车添加养料。而真正控制方向的,是整个集体的意志——在第三帝国,简化为元首的意志。对艾希曼而言,他的责任是听从希特勒的命令;他的守法责任是遵守“首领的话”,因为首领的话即是法律。在德国,有很多人和艾希曼一样,不自觉地践行和守护元首的话,他的“最终解决”是法律的核心精神与纲领,专业人士再将它完善丰满成法律。站在第三帝国的角度而言,艾希曼是比希姆莱更为忠诚的公民;但第三帝国恰好是癌症的中心,越忠心破坏力越强。
而阿伦特罗列艾希曼的生平,还原他的行动轨迹,对艾希曼的审判提出质疑,并非想给艾希曼脱罪,而是认为艾希曼不能在“显然司法不完善”中认罪。艾希曼的罪行在最公正的法庭里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司法的不完善为这桩罪大恶极的案件蒙上了阴影,使隐藏在“犹太人受难史”后真正的极权主义的恐怖和其对世界上任何不特定弱势人群的威胁掩盖了。
犹太人的历史观和民族史紧密地联系了在一起,以至于犹太民族将奥斯维辛归因为“犹太民族”苦难的一环。基于这种理由,整个审判带入了犹太民族的民族报复,和犹太民族历史的陈述。他们忽略了这一罪行对全体人类的恐怖意味,这使得我们能从中得到的教训存在减少的危机和可能,减少了我们杜绝此恶的机会。
阿伦特正是想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艾希曼、以及艾希曼身后的支配他的第三帝国的官僚体系和元首的意志到底多么恐怖,才要对这次庭审发动猛烈的攻击。她希望这次庭审,及其结果是彻底脱离战后政治格局影响的、几千年后政治影响烟消云散后纳粹仍然以最为公允、最被时间铭记的方式被钉上耻辱柱,让犹太人与所有爱好和平的人类,引以为戒,避免悲剧的重演。所以她顶着社群反对、亲友离散的巨大压力,写下这些文字。无论是质疑、肯定、批评,让全世界的人聚焦和思考,从而更深入地发现其本质,这大概是阿伦特作为质疑者存在的重大意义。
平庸的恶,恶的平庸,这些并不是整个艾希曼审判,或者对第三帝国历史追溯的核心要点。恶存在于人性中,非常复杂,应该审慎地对待和评判它。在极恶与极恐怖之中,也许总有人屈服,但是“总有人不屈服”的这部分是我们人类作为整体不容忽视的闪光点,是人类存续的道德纽带。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平庸,也可能拥有恶的开关。我们需要阅读历史,阅读罪恶,是为了扼住恶的咽喉,是为了让自己假如面对历史的重演和罪恶的颠覆能拥有自己的人性的真正的道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