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宗教互文的逆反——圣洁的恶魔

她的牢笼或许并非父权。所谓父权在影片中只是束手无策被利用而又一再心软钝化的工具。恶的肇始是始终隐于父亲背后的妻子,不曾觉察自己对年幼的女儿施加了什么,只带着恨意记得自己丧失了什么。最终Thelma对她的治愈是原谅,也是诘问。
【关于恶的缘起:早夭的男婴与跌落的茶杯】
“如果把最神圣和最堕落的放在一起呢?” Thelma小心翼翼地说出她自创的脏话:“圣洁的恶魔(耶稣-撒旦)。” Anja在一旁看着她笑,要她说得再大声点。
后来回想此刻,Thelma在玩笑的不敬中恰好定义了自己,只是忐忑而不自知。
乍看上去,影片前半段似乎呈现出少女成长中老生常谈的境况:一面是以爱之名严苛独断的父亲、不动声色模棱两可的母亲、习以为常的监视、独立感知的剥夺,另一面是五彩缤纷的现实世界、突如其来的一见钟情、失控的焦虑和自我责难。我们可能产生的猜测是,少女病态地驯服于父母的管制,而长久被压抑的心绪外化为生理抽搐和周遭的物理效应,最终将以主人公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强硬,突破一直以来居于统治地位的父母威权、宗教神学,找到释放和消解的出口。而从实际情节看,即使最终立意或有重合,前情进展也是南辕北辙。
这样倒也有趣,因为我们几乎处于和Thelma重合的视角,后者由于药物和管教不知过往,抑制着心性,身体内潜藏着恶与力,却对其边界一无所知。而看似顽固不化的男性权威在父亲扑倒母亲床前的一幕被证明从未存在,若干年来他可能只是妻子意志的附属与延伸,有知识技能和家庭使命,或许并无主见,本心却是仁厚。这样的猜测也恰好解释了母亲故意将杯子推至桌边并将其碰下后,看向捡拾碎片的Thelma时意味难辨的眼神。而佐证它的是床头仍摆着的母子合照。尽管影片对母亲着墨不多,但仔细回想,她的每次出场都耐人寻味。由于偏爱小儿子而伤害女儿并最初唤醒后者内心“恶魔”的,是母亲。始终怀恨的,也是母亲。
【关于符号:灌输的便捷与效力的衰微】
片头的悬念
在电影超现实的基调下,伴随Thelma的每次发作或梦魇,各种宗教符号悉数亮相贯穿始终,频率和强度都到了令人疲惫的地步。与此同时,无数被随意搁置的细节又在等待解释:为什么童年的Thelma对冰下游鱼望得出神又被父亲仓促催赶?为什么父亲在林中狩猎时会将猎枪对准女儿的头颅而又放弃射击?为什么母亲下肢残疾?为什么蛇在第一次出场时绕过的脖颈是衰老松弛的皮肤?
随着情节推进,因同样的超自然力使丈夫消失而后接受“特别照料”意识模糊的奶奶、早亡的弟弟等人物出场,令人存疑的细节逐一得到解释,少女内心的“恶”逐渐显现。到影片的高潮,当深爱的女孩失踪,Thelma立即意识到过错在于自己。可她在清醒意识层面又是那么善良的人,这一点连父亲也确信。于是在讲述真相前他对女儿说:这可能会伤到你。
此后,我们得以从更加完整的真相出发,重新审视符号的冗杂。它们恰是少女内心恐惧恰如其分的表征。她的恐惧从来不是对外的,却在外界得来的思想教育中得到了具体意象的寄托。这些意象借由家教灌输,来自父母的说服与威慑,侧面昭示着传统的宗教符号在意识灌输上的易得和实际效力上的式微。我们也渐渐明白,一开始令人不适的威权其实只是父母面对女儿身上未知力量的束手无策,是佯装的镇定,是让一切留在过去的自欺欺人。
【关于非理性:释放才能带来最终的消弭】
从童年起,Thelma潜意识中的不安与焦虑成为不受理性控制的武器,意念落实便造成破坏性的后果。(她的名字在希腊语中也恰好有着“意愿”的含义。) Thelma的父亲作为医生,只能以过强的药物和严苛的基督教律管束女儿,并企图通过抑制独立思想避免其意念的生长,认为使之皈依上帝是最后也最有效的出路;奥斯陆的医院光鲜冷漠,在检查室诱导少女发作,任病人遭受痛苦而冷漠遵循程序,记录现象而又无力从根源解决问题,排除癫痫可能后,仓促建议其投医精神科。
在最后一次忏悔和祷告后,蜡烛倏地熄灭,那是少女内在的力无法驯服的明证。宗教和医学以规避和消除为原则的应对之策,似乎都无济于事,Thelma(或者说她自身的独立意识)才是自身非理性的系铃人。内在的“恶魔”出于与外界压力对抗的目的存在,因此唯有消解长久以来堪比痼疾的外力所困,非理性的恶才能涣然冰释。电影设置了若干对照,比如父亲用以警戒女儿的方式是命她将手悬置在烛火之上,要她记住这是地狱之火;而女儿内心的“恶魔”对父亲最终的惩罚便是自手掌燃起烈火,以及水火两端的走投无路。这里让人不由得想起《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沃兰德,不遗余力保护善,而以世人自身之恶惩治他们的贪婪、虚伪与胆怯。
当仪式完成,恶魔隐去,与罪责诱惑牵连的各种宗教符号也彻底失去意义。甚至可以说,它们带来恐惧和压抑,但对于消解“恶”从未有过任何意义。Thelma自溺后口中吐出一只黑鸟,这个向来作为隐喻成群出现、漫天盘旋带来死亡与凶险的生命竟也呈现出纯洁无辜的一面,红爪子呼哧呼哧伴随小胸脯微微起伏,片刻后起飞,瞬间无踪。片尾天空久违清朗,暗涌的树林也归于安宁。
当所有象征与隐喻都落空,你如释重负。
P. S. 整部电影最揪心的时刻是Thelma发现Anja失踪后与父亲的对话:
“我让一个女孩消失了。”
“因为你生她的气了?”
“不,因为我爱上她,她也爱着我。”
“她没想要爱你的。”
尽管坦白说电影的感情戏实在有些扁平,其本质甚至可能是独角戏,但还是无可救药地迷上了这对细长深邃的北欧女孩子。Anja只是投射吗?她的爱情只是操控的结果吗?甚至听一个朋友看完电影说,自己离场的时候满是心疼,认为Thelma投水之后发生的一切在真实中或许是不存在的,只是她生命结束前最后的幻象。不得不说,初次观看时影片可能给人些许杂乱感,但它的卓越之处就在于为我们留下多义解读的空间,对每一个细节的主观侧重都可能导向完全不同的故事。
【补充:关于短暂的歌与无际的水】
对电影原声带中未收录的那首《Familiar》印象极深。歌的前奏在男性友人还在努力解释手机信号科学原理时就已响起,乐声渐强淹没桌前的琐碎喧闹,画面也随之切换到Anja邀请Thelma共舞的镜头。关于这首歌,起初只觉意境动人,并未留意什么,后来找到影片截取部分的歌词,才细究起其中的深意来:
Can you walk on the water with I, you and I? "Because your blood's running cold" said the familiar, true to life Can you walk on the water with I, you and I? Or keep your eyes on the road and live there familiar, without you and I
It glows with gates of gold, true to life
把这首歌安排在这里一定不是无心插柳了。不仅主题与此情此景二人之间的好感与试探相符,词中涉及到的意象也在情节中贯穿始终,在熟悉和陌生、虚幻和真实之间模糊着界限。飘忽上扬的女声反复唱着: “可以和我一起走在水面上吗,你和我?”
纵观全片,水是Thelma情绪慰藉的依托和释放非理性的出口,而如果视Anja为实体而非Thelma内心感情觉醒和依恋愿望的投射,那么水也是二人惺惺相惜的连结。我们不难注意到水作为主角生命中线索意象的反复出现: 幼年时弟弟的死亡是从浴缸到冻结的水面; 与Anja的第一次实际交谈在泳池发生; Anja的脸书背景是仰面入水的照片; 心如乱麻时只身前去游泳却在水中发作,因重力颠倒困于池底; 母亲丧子后选择从桥上跳入河中却未遂; 片尾虽是以火作用于父亲,父亲其实是躲避燃烧而溺死水中; 最终一切消解后的象征场面也是自开放水域潜至另一端的泳池,出水后与消失的爱人重遇。当然,所有这些也更加令我们迟疑,是否果真并不存在Anja其人,一切如最初的歌中所唱的那样,少女希望一起走在水面上的那个人,熟悉而逼真,却可能并不实际存在。
而我仍然愿意相信爱情、新生与重聚都是真实。镜头外的残酷已经太多。
无论如何,操纵只是诱因,真心还是真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