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纽约纳比 The New York Na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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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About Saul Leiter - 评论

作者:宝琳·维尔马尔(Pauline Vermare),2017年东京文化村博物馆展览“摄影师索尔·雷特:一次回溯”策展人。


“有时我在半夜醒来,打开一本马蒂斯、塞尚或俵屋宗达的书……”1——索尔·雷特

索尔·雷特在纽约市东村的圣马可广场附近度过了他生命中的60多年,并拍摄了他大部分的照片。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个街区已经相当日本化了,充斥着居酒屋、荞麦屋、拉面馆和日本特产超市。这似乎非常合适。事实上,我一直在索尔的作品中感受到同日本的亲近:雪中的照片;伞下的女人;不可能的视角和革命性的构图让人想起日本的木板画,浮世绘(ukiyo-e);季节的存在和构图的垂直性让人想起日本的卷轴画,挂轴(kakejiku);他最抽象的作品的侘寂(wabi-sabi)美学,对未完成和不完满的忧悒崇尚。这些照片有一种“物哀”( mono no aware)的美,特别是在彩色作品中——对转瞬即逝的美有一种敏锐的意识,这可能部分解释了它们神秘和诗意的本质。

雷特的摄影作品在1953年被列入东京国立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群展,但真正到了2015年,随着托马斯·里奇的纪录片《不慌不忙》(In No Great Hurry)在日本上映,日本公众才第一次见到这位艺术家和他的作品。通过展览“摄影家索尔·雷特:一次回溯”( Photographer Saul Leiter: A Retrospective),我们非常希望承续并拓展里奇在他那部颇具思想的电影中发起的对话。

如果同日本摄影师作比,雷特的作品更接近于植田正治或山本昌男的,它们能唤起同样的诗性精雅。索尔有一双眼睛,一双画家般的眼睛,捕捉转瞬即逝的时刻、看似平庸的事物与日常生活中的暧昧时刻。他的工作室看起来非常像一个传统的日式房屋——深色的木头,高矗的玻璃窗让北边的光线得以流泻直入,外面则是非常日式的花园。窗户上总是有灰尘和雨水的痕迹。正如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所说的:“我们爱那些带有污垢、烟尘和天气痕迹的东西,我们爱那些能让人想起制造它们的过去的颜色和光泽。”2

索尔的工作室里有无数的日本小草刷,他用这些草刷给他的相机和盒子除尘。墙上挂着两幅镶框的礒田湖龙斋蚀刻画。工作室有一种传奇艺术收藏家阿尔伯特·巴恩斯位于费城附近的房子的温馨氛围,毕加索、德加、马蒂斯、博纳尔和维亚尔的画作从门厅到天花板和每扇门上方都悬挂着。雷特自己也是一名画家,他欣赏维米尔、马蒂斯、德加、维亚尔,以及最重要的博纳尔。这些艺术家,特别是博纳尔,以其独树一帜的细腻,对雷特的作品产生了鲜明的影响。

印象派的诞生与摄影的诞生直接相关。这种新的媒介允许对现实进行详细的描述,解放了一些艺术家,推动他们探索新的主题——如露天户外和日常生活场景——以及其他绘画方式。1874年4月15日,印象派的第一次私人展览实际上是在传奇摄影家纳达尔的巴黎工作室里举办的。奥古斯特·雷诺阿和埃德加·德加组织了这次展览,其中还包括保罗·塞尚、克劳德·莫奈和乔治·修拉的作品。印象派这个词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创造出来的。画家和摄影家索尔·雷特是这个艺术家族的直系后裔。

雷特的风格是独特的——从北斋到博纳尔,日本和法国风潮的罕见而美丽的结合贯穿始终。事实上,他对日本艺术的热爱可能部分源于他对法国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热情,以及他们自己对日本艺术的热爱。日本主义(Japonisme)是一个术语,用来描述对日本美学的迷恋和渴望,它产生于19世纪末,大约在明治维新时期,这使得日本艺术在美国和欧洲得到更广泛的传播。主要的渴望是对浮世绘版画的渴望。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对革命性的版画技术——工艺——以及激进的创新构图钦慕不已。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为葛饰北斋、喜多川歌麿或歌川广重的狂热收藏家。

维亚尔和博纳尔都是一个叫做“纳比派”(希伯来语中的“先知”)的团体的成员;博纳尔的绰号是“日本纳比派”(Le Nabi très japonard)3:和风显著的纳比。据说,博纳尔在浮世绘中发现的特质使他从西方的色彩、形式和构图的概念中解放出来,并创作出深入人心且油然自发的作品。雷特似乎也分享了博纳尔的启示,他的作品同样美丽地让人想到浮世绘:非正统的、看似不相称的构图(“天幕”[第59页]是最引人注目的例子);对形状的强调;书法(符号、字母)的存在;平坦的色彩区域(通常是黑色,也许在摄影中更强烈)。日本摄影史家饭沢耕太郎在评论雷特独具特色的大色块时,提到了“ma”或负空间的概念:事实上,一切都发生在虚无之中4。与浮世绘艺术家非常相似,雷特被不寻常的观点、视角(高角度拍摄,强烈的对角线——“高架火车”提供了最完美的视角)和日常题材所吸引;其他相似之处包括女性无处不在,对寻常事物(鞋子、雨伞)和元素(雨、雪、蒸汽)的喜爱。索尔·雷特是纽约的纳比派。

雷特经常表达他对日本艺术的喜爱和钦慕,热衷于讨论他的珍藏。他提及了葛饰北斋、 俵屋宗达、本阿弥光悦、尾形光琳5 。索尔来说,书法是“艺术的最高形式 ” 6。 20世纪60年代末,他随机购买了一批如今被称为“日本和纸”的书法纸,大约65张,并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在每一页上作画。其中一些画是具象的,另一些则更加抽象,这实际上表明索尔在自己尝试创作日本书法,画一些酷似假名的隐秘字符。

我问索尔·雷特基金会的主任玛吉特·厄尔布(Margit Erb),我是否可以查看索尔书籍和音乐库,以便更深入地了解日本艺术家对他的影响。在他的音乐收藏中,我们发现了歌舞伎长呗——一种为歌舞伎戏剧伴奏的传统音乐——的黑胶唱片以及许多古筝唱片。在索尔宏伟的图书馆里,我们发现了一百多本关于日本文学、诗歌、书法、陶瓷、绘画,以及更多关于浮世绘的书籍。显然,索尔钟爱葛饰北斋的作品。在他的收藏中,有很多关于葛饰北斋的书,还有歌川广重、铃木春信、喜多川歌麿、鸟居清长和东洲斋写乐,这些书主要是从东12街的che Strand书店收入的。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原版木版画的线装画册(袋缀本),其中包括1994年在佳士得拍卖的两张罕见而美丽的18世纪晚期喜多川歌麿原版画册。索尔还拥有关于画家与谢芜村、雪舟等杨、柴田是真和俵屋宗达的书籍。而在他的收藏中,有一本关于柯洛的精美书册,他是印象派画家的榜样。这本书于1936年由Atelier-Sha出版,完美地体现了索尔的日法灵感的融汇。

我们还发现了几十本日本艺术选集,如1932年由诚文堂出版的系列,以及一些作品集,一本关于“颓废的铃木春信和冈田伊三郎”(the decadent Suzuki and Oka)7,另一本关于“古怪的、不拘一格的日本艺术家”(eccentric, non-conformist Japanese artists)8。索尔拥有关于日本装饰图案和陶瓷的书籍,包括绪方贤三的作品;桃山和江户时代的艺术;挂轴和日本能剧;以及日本木工、建筑9和设计(包括有趣的标题《如何包装五个鸡蛋:传统包装中的日本设计》)。还有几本俳句,以及经典文学作品,如《好色一代女》(The Life of an Amorous Woman)、《枕草子》(The Pillow Book of the Lady Sei Shonagon)和《源氏物语》(Diaries of Court Ladies of Old Japan)。还有一本冈仓天心的《茶之书》(The Book of Tea),由索尔的挚爱索姆斯·班特里签名:“献给一个真正笃挚的茶叶爱好者。”(索尔也是巴尔扎克式的咖啡狂)还有一本摄影书:《日本摄影史(1840-1945)》10。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书大多是用日语写的,而雷特既不会说也读不懂这门语言,这正体现了他对日本艺术的喜爱和钦佩。在他的收藏中,有一本书非常突出:由费城艺术博物馆举办的文艺复兴时期书法大师本阿弥光悦作品展的目录。索尔把它献给了他亲爱的朋友玛吉特,并保存了罗伯特·休斯对该展览的评论——“光悦的微妙魔法”,这个标题很适合雷特自己11。

最后,有几本与佛教和禅宗有关的书,还有一本R.H. 布莱斯(R.H. Blyth)的《江户讽刺诗选集》(Edo Satirical Verse Anthologies)12,其中索尔在开头的引语中加上了自己的首字母“SL”,上面写道:“献给铃木大拙(Daisetz Suzuki),他教导我不要说教。”这句话显然是对雷特自己说的,他选择成为艺术家而非传教士。通过绘画和摄影,他超越了他成长过程中的神学性,最终成为了另一类精神领袖。在他的档案中有一幅自画像,其中,索尔看起来非常像一位佛教僧侣(第294页)。卡蒂埃-布列松(Cartier-Bresson)本人也是佛教徒,他经常提到《学箭悟禅录》(Zen in the Art of Archery),这本书由德国哲学家欧根·赫里格尔(Eugen Herrigel)于1953年出版,并由同一位伟大的思想家铃木大拙(Daisetz Suzuki)作了介绍,他在禅宗外传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种弓道和摄影之间的类比在卡蒂埃-布雷松和雷特的作品中都是至关重要的:聚焦和放手。雷特和卡蒂埃-布雷松都是画家摄影师,他们对博纳尔和浮世绘有着共同的热爱。卡蒂埃-布列松曾经说过,摄影就像一本素描书,而绘画就像一次冥想。两人素未谋面,尽管1959年,当这位法国摄影师在纽约市唐人街拍摄时,雷特的确以“HCB风格”拍摄了卡地亚-布列松(第290页)。雷特当时被吓得不敢接近他。雷特的拍摄方式实际上与卡蒂埃-布列松在1930年代的拍摄方式非常相似:除了捕捉稍纵即逝的美丽瞬间外,没有任何其他意图。他们都是非常现代的人,但他们也有19世纪艺术家的知识深度和波希米亚风格。

与卡蒂埃-布列松在二战后转向摄影记者不同,雷特始终是一个纯粹的观察者,保有一双非政治的眼睛。这并不是说他不关心这个世界,实际上他非常关心。只是似乎索尔也在遵照禅宗的主要原则生活着:不给他自己甚至他的艺术附加任何重大的意义,在生活中没有明确的目的或意图,不过是存在于世并敏于它转瞬即逝的美。没有说教,只是看。


  1. Saul Leiter, exhibition catalogue, Paris/Gottingen: Fondation HCB/Steidl, 2008.

  2. Leete’s Island Books, 1977.

  3. Le Japonisme, catalogue of the eponymous show at the Grand Palais, Paris (RMN, 1988).

  4. Conversation with lizawa Kôtarô at Megutama, Tokyo, for Leiter retrospective at Bunkamura Museum, Tokyo, April 2017; see more in the author’s essay “The Subtle Magic of Saul Leiter” in Saul Leiter: 1950s New York collotype portfolio (Benrido, 2017).

  5. “Photographers Speak,” interview with Dean Brierly, April 22, 2009

(http://photographyinterviews.blogspot.com/2009/04/saul-leiter-quiet-iconoclast-saul.html?m=1).

  1. Margit Erb, talk at the SVA, New York, March 15, 2016.

  2. The Decadents: Suzuki and Oka, Tokyo: Kodansha International, 1969.

  3. Extraordinary Persons: Works by Eccentric, Non-Conformist Japanese Artists of the Early Modem Era (1580-1868)in the collection of Kimiko and John Power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rt Museums, 1999.

  4. The Way of the Carpenter: Tools and Japanese Architecture, New York: Weatherhill, 1991.

  5. Tokyo: Heibonsha/Japanese Photographers Association, 1971.

  6. Time, October 23,2000, a rapturous critique of the show then on view at the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7. Tokyo: Hokuseido Press, 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