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政变或革命
我是因为胡歌的缘故,许久前看了《琅琊榜》几十分钟的片花,对正片自然犹有期待。后来竟先入了《伪装者》的毂,等《琅琊榜》开播时,就交叉着在时空里颠倒翻转。所幸,交相辉映,虽雾里看花而不待蓦然回首。在电视剧的联播中,迫不及又去翻看了小说。后来,一切“阴谋”终于功成,江山永定,麒麟归位。怅然兮恍惚,倒越发在历史的烟云里搅扰不出,以致过了这么些日子,还要“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读者莫要怪我头发未白,见识浅薄。
(一)十二年前
梅长苏初到金陵的十二年前,赤焰军伙同祁王谋反,七万赤焰军被剿杀,祁王府连同林帅府上下满门被灭。后来证明赤焰军谋反不实,罪名纯属小人捏造,矛头意在构陷祁王,罪魁似乎就是梁王的疑忌。当我们以主角的视角代入剧情,恨不能早将梁王拉下马。然而真实的历史已经三番五次为我们验证过,责怪梁王还真是求全责备。林燮之为将帅,常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拂逆圣意,倒似全然不懂君臣相处之道,多少有携功自傲之嫌。功高震主的话毋庸再提,且看他的身份:最强悍的一支军队的统帅(赤焰军俨然就是林家军)、侯爵或者公爵(以言侯、宁国侯推测)、驸马(尚帝姊晋阳公主)、太子的亲舅舅(祁王俨然就是太子)。在正史中恐怕只有卫青能望其项背,然以大将军长平侯击匈奴之功,亦且“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以至“天下未有称也”。林燮引祁王私属入赤焰军,其谋事大约相当于清之年羹尧,不亦哀乎!
那么祁王呢?翻检史书,我常慨叹,太子真不是个好差事,尤其是明君朝的太子往往做不长久,不能长久的原因不在于差而在于太过优秀。三个例子:汉武帝太子刘据、唐太宗太子李承乾、清圣祖康熙太子爱新觉罗~胤礽。李承乾“早闻睿哲,幼观《诗》《礼》”,“丰姿峻嶷、仁孝纯深”,后来忽然不知怎么的就叛逆起来,爱上了男宠“称心”,终至于谋反(引的军中外援侯君集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十七),被贬为庶人。胤礽文武兼备,精通儒家经典,会吟诗作对,而且娴熟满洲弓马骑射。能与王士祯相交契厚,想来不会徒有其名。其诗词我尝搜来一览,也聊可一观。《居易录》载其联曰:楼上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为文也算清爽。胤礽第一次被废起因便是康熙怀疑其“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也”。
戾太子刘据,最让人哀惋,是祁王的原型。
汉武帝刘彻登基十二年,卫子夫为他生了第一个儿子。二十九岁的刘彻非常高兴,为他起名刘据,让两个大文学家枚皋和东方朔给皇子作赋,还修建了高禖神祠祭拜。卫子夫因此被立为皇后。刘据七岁成为太子,冠礼时汉武帝专门为其在长安城建了一座博望苑,供其交往宾客。刘据待人宽厚,没有乃父之风,为武帝私属酷吏所忌。霍去病、卫青去世以后,太子失去军中屏翼,接连被小人中伤。武帝晚年深信巫蛊之事,先有丞相公孙贺与其子公孙敬声(公孙敬声的母亲卫君孺是卫子夫的姐姐)坐巫蛊事死狱中,接着两位公主、卫青之子卫伉、卫长公主之子曹宗亦连坐死,武帝命江充为使者治巫蛊案。江充(夏江)与太子有隙,害怕武帝死后被太子诛杀,便污蔑太子,在东宫挖出了桐木人偶。太子心中惊惧,其时武帝在甘泉离宫养病,刘据不知武帝生死,便在皇后支持下起兵诛杀江充。后来兵败逃到湖县一处人家,最终消息泄露,自缢而死,两位皇孙一同遇害。皇后卫子夫自杀。太子一门只有其孙刘询(庭生)尚在襁褓中,为廷尉监邴吉所救,后来承继帝位,追谥刘据曰“戾”,刘据死在湖县,戾字加水(氵)就是“淚”(泪的繁体)。汉武帝后有醒悟,将参与巫蛊案中陷害太子的人竞相诛杀,并建思子宫,又筑归来望思台,以志哀思,然“作归来之悲台,徒忘思其何补”! 十二年前,一代贤王萧景禹身死狱中,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也留下了翻案的因子。十二年后,若不是曾经林殊的梅长苏,冤案怕是永远的“铁案”,皇皇史书,谁知道斑斑泪痕。真相那么的脆弱,它需要胜利者的呵护,哪怕那胜利来自于“阴谋”。
诗曰: 十二年前赤焰威,祁王宅里落成灰。无情故事多情戏,千古风流不足悲。
(二)军师和谋士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得之可得天下”。琅琊榜传出的锦囊,让堂堂江左盟的盟主从此成为名叫苏哲的谋士。而这锦囊也是梅长苏授意好友蔺晨刻意为之。于是金陵翻涌,大梁朝廷乾坤激荡。正应了我高中班主任的那句话:“有些人在背后摇鹅毛扇,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话说摇鹅毛扇的自然是诸葛孔明先生了,“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三国演义》状诸葛亮“多智而近妖”,然而先生贵为臣相,以谋士称之为免不相属,称为军师或才恰当。军师是一种属官,但我们常相混淆。其实谋士作为一种广义的出谋划策者,可以涵盖太多身份,门客、幕僚,军师、臣相,甚至后来的绍兴师爷(陈道明主演同名电视剧亦可观)。明清小说演义,军师往往被演说得玄乎其神,最高者当然是佐助主君谋天下的姜太公(《封神榜》)、徐茂功(《隋唐演义》)、刘伯温(《大明英烈传》),其次也有专坑人上梁山做强盗的军师吴用。
然则真正当得起“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几个字的,照我说唯有“黑衣宰相”姚广孝。姚广孝十四岁出家,法号道衍。他一个和尚,相士袁珙说他“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元世祖忽必烈的谋臣)流也。”他作何反应?“大喜”。道衍在北固山(北固山传有“天下第一江山”题字,乃梁元帝萧衍所书。)赋诗曰:“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这诗写得倒像“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宋江,哪是佛子言语。明太祖朱元璋选高僧随侍诸王诵经,到了北平,道衍与朱棣一拍即合。建文帝削藩,姚广孝劝朱棣起兵,朱棣说:“民心向彼,如何?”道衍说:“臣知天道,何论民心。”大军开拔,突然暴风雨来临,将王府的檐瓦吹落在地。大不祥之兆,朱棣色变。道衍说:“祥也。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瓦堕,将易黄也。”靖难之役时,姚广孝已经六十五岁,朱棣登基称帝,命他蓄发还俗,他不肯,“常居僧寺,冠带而朝,退仍缁衣。”“所赐金帛”也散给宗族乡人,你说他图的什么?“和尚误矣”,永乐十六年姚广孝病逝,活了八十四岁。
说到这里,忍不住还要提及我最喜欢的一位人物——徐渭。
徐渭,字文长,号有好多,著名的如“青藤老人”、“青藤道士”。为人多才多艺,诗文、戏剧、书画具都独树一帜,乃真正“有明一代才人”。“扬州八怪”之郑板桥尝有一印,自曰“青藤门下走狗”。汤显祖说:“《四声猿》乃词飞将,辄为唱演数通。安得生致文长,令自拔其舌!”诸君可在网上搜罗书画一看,泼墨飞扬,直似画坛谪仙人。然而这样人物,晚年贫苦潦倒,藏书变卖尽,自称“南腔北调人”,死前身边唯有一狗相伴。起因也是当年曾入了胡宗宪幕府。那是明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患严重。胡宗宪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负责抗倭重任。徐渭为其用计擒杀倭首汪直、徐海。有奇谋而兼大才名的谋士,舍徐渭其谁!可惜后来胡宗宪被目为严党(严嵩、严世蕃)下狱,自杀身亡。徐渭痛心惊惧,失望发狂,做《自为墓志铭》,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后又锥击肾囊,如此反复自杀九次之多。所以,有人将其与梵高相比。
林殊少年就有才名,乃黎崇老先生得意弟子,是纵横不败的将军,是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梅长苏是叱咤江湖的武林第一派江左盟的宗主。苏哲是满腹奇诡、算无遗策的麒麟才子。这样的一位谋士,历经炼狱,不仅要谋天下,还要洗冤,还要复仇。相比,基督山伯爵的格调倒低了。
所谓谋士,除了洞悉人性,完全的准备总是要的。诸葛亮躬耕南阳,隆中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然而出山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梅长苏进京前,在江湖潜伏十多年,交好琅琊阁,以江左盟为网,将朝廷上下人等各种资料,事无巨细收之靡遗。(同时,经江左盟之手也聚敛了大笔财富。革命需要本钱,靖王是个没钱的皇子。)又早将间谍布满金陵,触角深入宫帏衽席,定好了反间谍措施。接着做个姿态:“哎呀,你看我被太子和誉王逼得没地躲了,盛名累人哪!”然后施施然住进了宁国侯府。此后,一切不过照剧本一幕幕轮换上演,个中偶有差池,导演(梅长苏)出手指点一二,让其不脱离轨道。两党(太子、誉王)六部玩弄于鼓掌之间,装傻充愣(纪王)、谈玄避世(言侯)的当年才俊被其巧言出山。其时最担忧的,只怕火寒毒浸过的身体撑不过这许久时间。
然而阴谋奇诡之士终不为正道君子所喜,靖王如此,苏哲之于梅长苏亦是如此。梅长苏一心想得是做回林殊,哪怕只有三个月在所不惜。靖王起初对梅长苏的鄙夷也可为历来“鸟尽弓藏”故事的另一面佐证。权力斗争之险恶,身入其中,想保得干净谈何容易。(《琅琊榜》十大智谋家排名:梅长苏,璇玑公主,高湛,纪王,夏江,谢玉,秦般若,静妃,言阙,蔺晨。)
诗曰:
江左梅郎是小殊,白衣拨弄大梁图。 削皮挫骨含冤痛,从此金陵勿梦苏。
(三)政变或革命
大梁元祐六年八月三十日,梁王寿诞仪典期间,莅阳公主状告其夫谢玉欺君罔上、陷杀忠良等五大逆罪。梁王大怒,欲令殿前禁卫军拖拿,禁军统领蒙挚不奉号令。朝中六部大臣以沈追、蔡荃等为首,皆力请梁王重审当年赤焰旧案。纪王、穆青、言侯、皇太子萧景琰附议。梁王始知君权转侧、君威不再,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剧中梁王倒冠散发,连呼“乱臣贼子”,踉跄踽行而去。书中梁王则识相得多,知道孤立无援,虚弱地吐出几个字:“朕……准诸卿所奏……”
不管是怒发冲冠,抑或是知无可奈,梁王都不可能左右最终的结局。朝廷虽然还奉梁王为尊,却早已不是当初能够强悍粗暴地否决一切异议的时代了。梅长苏鼓动景宣太子和誉王两党相争,斗得两败俱伤,顺势安插正直有为的官员进入中枢,而又刻意安排靖王与这些新贵示好。等到两党相继倒台,靖王便是一党独大。前有沈追、蔡荃等感激靖王知遇之恩自为党羽,后有靖王生母静妃得以子贵统领后宫。就连耿介的蔡尚书都知道顺应靖王旨意(隐瞒夏冬天牢调包一事),在与沈追、靖王议事之时,脱口“新朝”,朝中大臣久沉宦海,又怎会不知风向?怪哉是梁王向来熟稔权力制衡之术,却没有对新太子稍加制衡,难道是多年的打压已经无视靖王的锋芒,还是从不看好靖王有能力构成威胁?结果两耳闭塞,翻案已成定局,梁王屈从朝臣所奏,但我想他更多心思不是幡然悔悟,而是自叹对前车之鉴不够儆醒。因为这样的事情在真实的历史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前文我曾提及“巫蛊之祸”,以汉武帝之雄才大略,即使明知戾太子冤屈,也仅有追思之举,并将当初参与谋害太子之人,尽皆诛杀,却未尝明昭翻案,《轮台罪己诏》只言其“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还要到刘据之孙刘询即位,才为其忆谥,置园邑。以至于后世对“戾”字难解。以《说文解字》言:“戾。曲也,从犬出户下。戾者身曲戾也。”戾有蒙冤受屈之意。然而《周书~谥法解》解“戾”字曰: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薛瓒注《汉书~宣帝纪》曰:“太子诛江充以除谗贼,而事不见明。后武帝觉寤,遂族充家,宣帝不得以加恶谥也。”谥曰“戾”,是贬义的污蔑之词。这个谥号历史上还有一人“享有”——明景泰帝朱祁钰。公元1149年“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被蒙古瓦剌首领也先部队俘虏,郕王朱祁钰仓促登基。同年十月,也先裹挟英宗兵临北京城,于谦(《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拒绝英宗议和建议,率军迎敌,大败瓦剌军。次年,英宗获释回京。1457年英宗发动“夺门之变”,重登帝位。朱祁钰死后谥曰“戾”。
跟古往今来咏怀戾太子的文人同心,我时常揣想若无“巫蛊之祸”,那是否还有后来的霍光专权。就像我在读近代史时游思,若无胤礽被废,就不会有雍正绍登大宝,也不会有“十全老人”,便不会“闭关锁国”,也不会有“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我们哀悯戾太子之不幸,唯有在架空的历史中,虚拟一个故事,塑造一群志士,发动一场政变,为死去的人平反昭雪。
古代帝制自有一套内在的法则,皇帝奉天承运,以天子自居,金口玉言,其实质是以礼法护卫君权。刘邦初夺天下,宴会之上,大臣酗酒争功,狂呼乱叫。叔孙通为朝臣制定礼仪,“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无敢喧哗失礼者。”刘邦始“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历来皇帝发“罪己诏”,或为天灾,如汉明帝永平八年日蚀,唐太宗贞观二年旱、蝗并至,宋宁宗嘉定六年大雷;或为危难,如唐建中二年德宗《罪己大赦诏》言“失守宗祧”,明思宗自缢前下诏“罪己”曰“诸臣误朕”。谁敢真切言说自己是昏君?要想推翻重来,要么在现有体制内以政变谋求帝位,要么革命以顺天命改朝换代,其根本就在于掌握最高权力。权力在靖王的手中,成为重申冤案,革新朝局的重要力量。权力在璇玑公主的手中,将成为颠覆梁国,复兴滑族的革命武器。前者是玛丽苏的幻想,后者是多见于历史的劫数。
在真实的历史中,不管政变也好,革命也罢,没有不流血的。有罪有应得之血,也有无畏的牺牲之血。有人留下了名字,有人留下了数字。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六日晚,朱祁镇正秉烛读书,突然看见一堆人闯进来,还以为是弟弟派人来杀他,谁料这些人俯伏齐呼万岁。次日清晨,朱祁镇重新坐上皇位时,朱祁钰正在乾清宫西暖阁梳洗,准备临朝,突然听到前面撞钟擂鼓,立即问左右:“莫非是于谦不成?”问是不是于谦谋反了。朱祁镇复辟,改元天顺。一月二十二日以谋逆罪杀于谦、王文(大学士),弃市,籍其家。二月十九日,朱祁钰去世,时年三十岁,以亲王礼葬于西山,其嫔妃都被赐死殉葬。八年后,朱祁镇病逝,谥曰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
小说或者电视剧的好处就是,即使它有赤焰冤案的发生,但我们也梦想能活在里边,因为未来总会有梅长苏,会有靖王这样的人,怀“赤子之心”,为正义勇敢前行。
诗曰:
王权世业腥风血,天子何曾爱众生。 革命功成心事了,可怜百姓最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