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变成“我们”
当我们把我们称为“我们”的时候,就是凝聚的开始。
我至今记得两年前在网上看到韩国“N号房”新闻时的震惊——成千上万的男人匿名聚集在无数个“保密性极强”的聊天室里,流传很多成年、未成年的女性的照片、视频,生活照、偷拍照、甚至是涉及到违法犯罪的照片视频,她们可能是发送者的熟人,可能是路人,也可能是被发送者威胁的人——“N号房里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这些事情足以颠覆一个女性对自己所处世界的认知,哪怕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我的照片或视频会出现在某个聊天室并被一群男人污言相向吗?我身边的人会在聊天室里吗?……我们当然清楚,“N号房”绝不可能只出现在韩国,也很难得到根除。尤其是当我前阵子读到一篇报道,讲的正是中国一位女孩子的照片,被自己相熟六年的亲友发到类似“N号房”的聊天室里(推送链接:巨鹿路9号女嘉宾: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 )。
而今时今日,读完《N号房追踪记》,更让我震惊的是,这一系列令人震惊的罪行的曝光,竟是开始于两个20来岁的女大学生,她们花了几百天,潜伏在各个聊天室里,收集证据、整理信息,就是这种被一些人诟病成“小学生侦探游戏”的坚持,让“N号房”等令人发指的行为浮出水面——
2019年,还在大学的丹和火准备以“非法拍摄”为主题做深度报道,参加比赛,准备素材的过程中发现telegram里存在大量分享传播女性、青少年性剥削视频的聊天室(“N号房”和“博士房”),她们决定和警方合作,潜伏其中,收集证据,写出报道,努力将犯罪者绳之以法;
2020年,N号房被频繁报道,引起大量关注;
2021年,“追踪团火花”的两位女性开始写这本书,记录下她们从发现“N号房”到揭露它们的完整经过,也在第二部分写她们自己的故事,如何成长、如何思考、如何决定。
她们写下这些,是为了“记录下数码性剥削犯罪(*1)受害者的声音”,是为了“和受害者站在一起”,也是希望大家愤怒的声音不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要让事件得到圆满解决。
如果说我最开始读这本书是想厘清“N号房”事件的始末,读罢却是叹服于两个女生的勇气,和她们所带来的力量。愤怒、难过,然后受到鼓舞。
她们
我很喜欢书中二人自述的那部分,她们跳出“追踪团火花”,以第一人称写自己的故事,她们的成长、结识、在女权主义路上的摸索、为受害者伸张正义的勇敢。
这样的丹和火就是两个女大学生,她们在“N号房”事件之前的经历并称不上独特,很多东亚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应当都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读书时遭遇异性欺凌,还会被长辈说类似“男生是喜欢你才欺负你”的话(“欺负绝不是爱意的表达”!);长大后面对诸多“约定俗成”的性别不公,怀疑过是否是自己太过敏感。可能很有一部分人成为女权主义者就是从生活中的诸多细节开始的,“好像哪里不对劲,好像哪里不舒服”,却又不知从哪里喊出声音。而有一天,当我们越过禁止线,了解女性主义,就看到了“我们不了解的社会的另一面”
但又正因如此,正因她们和我(们)有太多相似之处,她们的站出来才更令人叹服和动容。想想自己每次在微博上看多了阴间新闻都会难受,她们却几百天都潜伏在那么多群里,承受的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负担,而哪怕是这样,哪怕已经到了需要担心自己个人信息泄露和人身安全的地步,她们都还是会努力避免让受害者遭受二次伤害、为了让更多人知晓这些事而连续不断接受媒体采访、呼吁、演讲。
“Telegram是战场,我们的手机相册里如实保存着那些战争的伤痕。”
“没有哪个受害者活该被害”
追踪团火花在讲述中多次提到,哪怕是“N号房”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都还是会有诸多“受害者有罪”论。每次论述就算前面的定语是“韩国”,作为东亚女性,每字每句都能代入。
• “质问受害者‘你自己就没有责任了吗’的做法恰恰会赋予加害者一定的正当性。……‘怎么能那么做?’这个问题应该问加害者才对。”
• “从始至终,犯罪者受到的处罚程度都取决于受害者的努力程度。在韩国,一个女性要真正控诉自己遭遇的数码性剥削犯罪,就必须以牺牲自己的日常生活为代价。”
(不止在韩国,不止是数码性剥削犯罪,实际上,一旦涉及到女性和性犯罪,想要让犯罪者付出应得的代价,女性都需要不停地回顾伤害、遭受新的伤害、不断打碎自己)
• “受害者的行为是否符合常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发生了犯罪。”
#YesAllWomen
一个细节,班级就性别问题的辩论,女性会深感不安,男性会觉得她们只是揪住部分男性的行为不放。这让我想起丽贝卡·索尔尼特在《YesAllWomen:女权主义者重写历史》说过,哪怕事件的确出自部分男性之手,但这些基于性别的不公正和暴力并不能拆分开来,它们有共同的核心特征和统一模式。就像#MeToo 一样,性别歧视和暴力是所有女性都可能担心的问题,这些就是“普遍性社会问题”。
爱说教的男人7.6[美]丽贝卡·索尔尼特 / 2020 / 人民文学出版社“N号房”里最让我害怕的实际是“熟人凌辱”(*2)——这会让人开始不相信身边的人。火和丹会在聊天室里看到熟识的人进入发言;会看到instagram设置关注可见的女孩子的照片被发出来;而如开头所说,我们这边的女孩子的日常照片会被相识六年知根知底的亲友发到相似的群里供成千上万男人评判意淫;当然,还有性侵、性骚扰案件里大比例的熟人作案……比起陌生的恶意,认识的甚至是熟悉的人,更让人防不胜防——你不知道哪里有对准你的镜头,哪里又有你的照片。
这些绝不会是“微小的偶发事件”,这些就是YesAllWomen,但“为什么只有女性感到问题严重”?
继续
每次这样的事件,总有挫败。追踪团火花和“N号房”受害者遇到过不愿受理、无法认识到事件严重性的警察和官员,有抓不住重点、只知道以加害者为报道中心的媒体,聊天室里并不那么害怕的加害者们以及层出不穷改头换面的聊天室。
“但我们还活着,活在这片土地上,不停地呐喊着。”
有建立专班、信任追踪团火花的江原警方,有伸出援手的媒体前辈,更重要的是,有更多愿意站出来的受害者。所以这些事情能得到更多的关注,法律得到完善,总是在艰难地、艰难地,前进着。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不够的地方,受害者和追踪团的安抚和保护、换手法换方式的新聊天室和新受害者、法律的落实(而我们又从哪里开始呢?)总是需要“那些在各自的位置上形成一条纽带,并一起行动”,而“当我们把我们成为‘我们’的时候,就是凝聚的开始”。
“不愿相信的事情,就算知道应该了解,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但,“请接受这个事实,同时承认这些问题的存在”。
不要冷漠。不要袖手旁观。
追踪团火花,火和丹,女性。总是有无穷的力量。
注释(均来自追踪团火花《N号房追踪记》)
*1 数码性暴力:指利用笔记本电脑、电脑、手机、平板电脑等数码设备对受害者进行性剥削,侵犯其人权的一切暴力行为。性暴力是包括性骚扰、猥亵、性暴力、性买卖等在内的概念。
*2 熟人凌辱:将SNS上熟人的照片储存到自己的电子设备上后,将照片和受害者的个人信息上传到网络上的一种犯罪。犯罪者通常还会进一步在相关帖子中进行色情评论,甚至将色情照片和受害者的脸进行合成,然后传播到Tumblr、Telegram、Twitter等社交媒体上,和少则数百人、多则数万人分享合成照片,进行色情聊天。熟人凌辱受害者的职业和年龄不一,受害人群规模较大。但是,由于是在网络中发生的犯罪,作为普通人的受害者本人通常对自身的受害事实毫不知晓。如果抓不到加害者,很有可能继续发生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