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修辞粉饰了屠杀
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
可是爱如此黑暗,它不应该称为爱了。也许算是「病态的美感」。
我想真善美的排名次序是有道理的。
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
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有的人戴眼镜,彷彿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 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拦。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拔苗助长之感。
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错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滚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
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
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
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T,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发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 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 一个最简单的词。
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
枯萎在房间正中央
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
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
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 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
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赞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笑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
好讨厌邻居,只能说真希望能不喜欢这人。啊,听起来多痴情,像电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纹想想笑了,笑出声来发现自己疯。
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
眼泪流下来,就象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链,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
愤怒的五言绝句可以永远扩写下去,成为上了千字还停不下来的哀艳古诗。
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晓奇有一张不是选择题而是阅读申论题的白脸。
半老就是半年轻。
对她而言,世界上没有比资优生身上的暑假更自然而然的体香了。
她一心告诉自己,每一个嘬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极点酗饮着永昼的青春,她载去老师们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实各各是王子,是她们吻醒了老师们的年轻。
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破了。
公寓外头,寒鸟啼霜,路树哭叶,她有一种清凉的预感。她很愉悦,又突然隐约感觉到头手还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妈妈颠扑不破的羊水,那软香的触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终有一死的意思。
他说她身材这样正好。她那时忘了教他,女生爱听的是“你一直都很瘦”。又想,教了他去说给谁呢?这时候,电影院里的思琪心里快乐地笑了:“肉食者”在古文里是上位者,上位,真是太完美的双关了。脑袋嗡嗡之间听见貂色西装先生谈工作,说他不被当人看,被上司当成狗操──思琪马上想:他们知道什么叫不被当成人看吗?他们真的知道被当成狗操的意思吗?我是说,被当成狗操。
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话语支撑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伤整个城市。
“要是能一个月不上课跟你厮混多好。”“那你会腻。”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边,牵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写了:“是溺水的溺。”
在这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根本没有人的孤独。
为你浪费的时间比其它时间都好,都更像时间。
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是这样的。
姐姐说十四行诗最美的就是形状:十四行,抑扬五步格,一句十个音节──一首十四行诗像一条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
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
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就先哭了。
老师讲解民俗掌故的样子好美,好虔诚,她那时问老师信什么教?老师回答,我只信你。
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
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笔停住,说起唇语,笔顶吊着的小玩偶开始哆嗦:“You smell like love.”干嘛躲在英文里?思琪有点生气了。
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
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儿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感到呼吸是沙发的。
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看书,两个人中间却不是崖的沉默,而是崖壁有宝石矿的沉默。
你说谢谢两个字的时候皱出一双可爱的小酒窝,你知道酒窝的本意真的跟酒有关吗?古时酿酒,为了能与更多的空气接触,把酒曲和混合好的五谷沿着缸壁砌上去,中间露出缸底。我彷彿也可以从你的酒窝望见你的底。
汗水沾在你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
没有人理解他。全世界的理解加总起来,都没有他的胡渣对他理解得多。胡渣想要争出头,不只是渣,而是货真价实的毛发。
思琪说,是啊,每学一个语言总是先学怎么说我爱你,天知道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走得到我爱你。
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
看乐谱的眼睛跟乐谱一样黑白分明。
伊纹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
以前你说这一句最恐怖,在集中营里感到无聊。
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七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
洛丽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祕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 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
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大起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
软得像母奶的手心。鹌鹑蛋的手心。诗眼的手心。
在她蜷起脚趾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涩涩外亦有一种羞意 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
李圆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
“嗡嗡”——好一会刘恰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
李国华开始大谈客厅的摆饰,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
暖红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门帘般刺刺的小牙齿。
刚刚我真的在你身上尝到了天堂。
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唐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步, 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歩,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步, 什么泉在穴的里面,象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写小女生的私处。真美。
他上下唇嘬弄的时候捅破我心里的处女膜。
从那之后,每一次他要我含,我总有一种唐突又属于母性的感激,每一次,我都在心里想:老师现在是把最脆弱的地方交付给我。
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一维趴在她小小的乳上休息。刚刚射出去的高潮的余波还留在她身体里,他可以感到她背规律的痉挛,撑起来是潮是嗯,弓下去汐是啊。
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我才知道,在奥斯维辛也可以感到无聊。——《被淹没和被拯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