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暴力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去年看的,但因为最近有看了关于林奕含的访谈,所以就想着再就这本书记录些东西。 故事很简单,其实就是一个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对女学生进行诱奸,但这样的概括其实是有失偏颇的,因为真正使得房思琪式的强暴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的,并不是一张处女膜的破裂,并不是传统观念里的贞洁遭受到了玷污,而是她之前无比信任的文学世界全然崩塌,是她的信仰被剥掉了外层的金箔露出里面的朽木,是她被捆缚在极昼中不得不直视自己建立在美的艺术上的一切慢慢瓦解。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缘情而绮靡”“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房思琪所信任的道德便是文学,她相信一个能说出“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你若是曹衣带水,我便是吴带当风。”的人,胸腔里必然是充溢着不可排解的寂寞和无法抑制的爱的。“当一个人说出诗的时候,当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他应该是有志的,有情的,他应该是思无邪的。”“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传统?”林奕含在访谈中如是说道。即便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她在谈到这里的时候,语气还是惊讶的,是不解的,就像《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打包工对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样惊疑。 房思琪最后会落到那样的结局,或者说一定会落到那样的结局是因为她心里是有爱的,有性的,她确实爱上了这个诱奸自己的人,尽管刚开始时她以为自己是在救一个落魄失意的诗人,但后来也迷醉在了这文学的网里,她的爱不是出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而是怜悯,崇拜,而又痴迷,阅读的过程中尽管会愤怒,但抛开这怒火,你也不得不说这描写很美,本来目光不愿细细打量的角落通过文字投射在脑子里,就有了美学上的意义。房思琪是爱的,她知道李国华是不爱,又爱,最后还是不爱的。学文学的人本该有颗千锤百炼的真心的,还是说艺术不过是巧言令色而已?这才是真正使得房思琪兵荒马乱越陷越深的,强暴她的,不仅是那个具体的她所信任的男人,同时也是她更为信任的文学。 李国华有没有爱过呢?当然也爱过,不过爱的并不是任何一个他强暴过的女孩,他爱的是自己臆想中的风流才子落魄诗人的形象,如同纳西索斯临水自顾,沉醉其中,他爱的做爱的场景,细节,画面,连同床单的褶皱,墙上的花纹,但却独独不爱房思琪和其他女孩子。他想成为的是胡兰成,多情又风流,然而胡兰成多情确实有情,他李国华效仿时却大多无心,胡兰成经历过国破家亡,他的情感轻浮也深厚,李国华家中虽然摆满了古董,但他不会愁,不会痛,不会感伤,纵然尽力装成深情也薄情。所以他在形象上近于奎尔蒂而远逊于胡兰成。而他却也能以胡兰成的方式为自己辩解开脱,这个时候文学就成为其帮凶。 我之前有想过,如果是李国华来书写这段故事,那他的形象,会更接近于赫伯特吧,所谓文人千锤百炼的真心,到最后也不过是食色性也的遮羞布,并不是说食色性也是可憎的,只是房思琪本该有的人生的可能性被强行毁掉了,她的人生根基被连根拔起,这才是比奥斯维辛更深重的暴力。 我很讨厌人们说到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毁了是因为她被强暴了,她脏了不干净了,我觉得这无疑是把女性抽象成了阴道而忽略她在心里层面上受到的伤害,把她的价值就附属在她的阴道上,这是地震过后连绵不断的余震,是另一种暴力。 林奕含提到她完成这部作品并没有什么成就感,因为房思琪式的强暴不会灭绝,她在写书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发生着,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依然在发生着。林奕含说她碰到一个男生说他的朋友有过类似的经历,希望她能写些话给她,虽然她想写希望你以后幸福之类的话,但她又知道经过这样质量暴力的人根本无法获得幸福了,所以她最后写下了,希望你身体健康。 访谈里的林奕含说她还会继续写,她无法选择写作的题材,只能继续写这样的故事,让我想到二战后的莱维,基本上都是集中营相关的作品。这些事情,自然值得被反复书写,但读者会不会慢慢麻木,把你的苦难嚼烂了之后就心生厌恶,将忍着痛苦剖析自己苦难的人看做喋喋不休的祥林嫂呢,毕竟祥林嫂在多数人眼里是个不识时务透支了他们同情的人,人们的愤怒和关注甚至不能持续到事情着手开始解决的时候。 “不是学文学的,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就像是被抽掉了脊髓,房思琪的结局,不是千千万万个房思琪将要和已经走向的必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