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人类学,可以不可以?
作者:林耀华
翻译:庄孔韶 方静文
林耀华,《金翼:一个中国家族的史记》,庄孔韶、方静文译,2015年,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
本文作者林耀华以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东南闽江地区一个“金翼之家”几十年之间盛衰兴亡的故事。文笔凝练,但行间又能隐忍表达自己作为家族里的“小哥”所亲历的各种复杂情感。
作为家族中兴之起点的东林构成了整个黄氏家族的中轴,他从弃农经商一步一步经营起家族的庞大事业,在此过程中生儿育女、香火传承、卷入地方事务,体现的是传统中国士绅分子将家族与事业融合在生命之中的特点。读完本书,相信所有人无不为东林的体现出的顽强生命意志所打动,而作者林耀华,也无从掩盖自己对于这个担起家族生存重担的老父亲的敬意。
本书的前半卷主要是围绕东林如何一步一步创业起家、娶妻生子完成家族庚续等历程,他的坚韧个性熔铸在黄氏家族的家族生命历程中。与此同时,作者也较为详尽地展开描写了与东林一同创业的生意合伙人同样也是姻亲的张氏家族之融入盛衰的过程,两相对比之下,张家后期的破败衰亡让人唏嘘感慨。两个家族不同的生命历程也构成了作者进行深入思考自己所处的金翼之家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辉煌背后的时局变换、个人选择以及“命运安排”,启发读者思考有关传统中国人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既包含着豁达清澈又有几分无奈的人生观。
如果一切都是命运安排,那为何不同人、不同家族的命运何以如此之不同?
林耀华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参考答案,但是在读完本书掩卷之余,读者心中已经产生了不少启发性的人生体悟。
从个体的层面看,本书涉及到的人物有几十个,除了核心人物东林,还有数不清的各色人物。因为自己就是局中人,所以林耀华对于书中的这些人的人生经历和个人性格等各方面有十分深入的认识,在此基础上给读者展现了不同个体的迥异命运。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除了自始至终坚韧挺立的父亲东林,还有留学美国回来虽然只带了一架留声机,但是藉由留学所发展的全新社会关系几乎维系了本书后半部分整个金翼家族在时代变局中化解危机、把握机会生存的关键;还有许许多多在时代潮流中被裹挟的个体,他们在时代与生命的交响幅合中尖叫痛哭、挣扎奋进。
从本书中我们看到,在上世纪上世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鼎革之际因为农业人地矛盾导致过剩劳动力进入商业市场转换职业角色的过程、受宗族伦理钳制终身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女性(除非是”媳妇熬成婆“或许才有一些生活主动权,可是按照l老师的启发,婆婆已经是男权的代表者了,并不反映绝大部分女性的性别立场诉求)、科举制度废除后留学西洋后获得的学历身份符号效应、中央政府无力控制地方秩序下无序的暴力与杀戮、还有传统社会严格遵循时序变换的劳作时序安排以及与之紧密嵌合的农业社会个体人生生命周期的轮转。
这是一部真正的中国人生命史诗,当然,也不应该过分夸大起对于中国社会全貌的概括性或者代表性,仅仅将其放在特殊年代的东南地区上演的家族故事的小范围内也许才是更加合理。
与此同时,本键盘侠也在思考有关“家乡人类学”的写作所面临的诘难:
“人类学不是研究异文化吗,写自己家族的家长里短算怎么一回事呢?”
就这个问题,本键者以为可以有如下一些思考角度:
首先,人类学范式写作所要求的以“他者”作为研究对象的意思,并不完全是要研究一个远离研究者自身的原始部落,这里的他者的陌生性可以扩展延伸为:文化上、社会观念上与研究者自身能够形成比较的案例,即要求的不是地域空间的“原始性”,强调文化上的差异性。林耀华的这项家乡人类学研究,虽然取材自自己家族,但是阅读过程中读者也能体会到去北平接受高等教育的小哥,回到家乡时已经携带着某种全新的、与家乡其他人无法形成共识的思考世界的方式,原来的熟悉世界已经不再熟悉了,自己作为家乡的陌生人和流亡者是相对于大部分人的“他者”,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人类学的“他者”取向,第一步也许是研究者自身的他者化,只有自己变成了一个流亡者,才能在自己的祖国流浪。
其次,社会科学伦理对于“家乡研究”的担忧是典型的中国学者心态展现。直白来说就是,学术共同体中的个人不相信探究者在研究自己的家乡时,能做到冷静旁观。这个问题在本键者看来本就不构成人类学研究的伦理困境。从源头上来说,想要尽可能接近真实地展现事物的“实然”心态,反映的是学术共同体对自身面对可能存在的外界有关研究的bias的不自信。所以整体的学术研究趋势中流行一种利用可被检验、可量化的数据(data)、影像等记录方式。但凡我们再去追问一下人类学的学科意义,就会对学术共同体成员的这样一种不自信产生困惑,人类学的自我他者化应该还包含相较于大部分其他学科研究范式的一种“少数的可能”。
在家乡人类学的写作过程中,研究者做的工作不仅仅是实现对于所研究对象的“拓碑”(如此的话,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直接看短视频而要读干巴巴的人类学田野文字呢?),而是用人类学研究者自身经历的学术/气质去体悟研究对象,除了学术展现以外,有一种写作之外的方式介入日常生活。林耀华给我们做了很好的示范:
“小哥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年轻有为,不再像从前那么”小“了,但是大家依然叫他小哥。他带来了兴高采烈的讨论和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以其涉世未深的青春热情向长辈们建议,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要期待充满希望的未来。因为小哥能说会道,言之成理,招人喜欢,所以差不多所有长辈都听他的话。欢乐最终再次在黄家呈现,正常的生活渐渐再度恢复。”(p199)
研究活动本身即是一种学术介入生活的方式,或者说,学术本身就是千姿百态生活的一种,这不仅仅是布迪厄之反思社会学给我们的启示,更是传统中国学术实践一贯的旨向。
所以,记住东林对于年轻后辈的教诲啊,“孩子们,你们忘了把种子埋进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