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故事
说来还是很有意思。哮喘真是我对一部作品最高的赞美,是最简单的表述。脑子里的氧气被抽空了。一打出曾国祥的名字我就抱起衣服往外跑,冲进洗手间,关门,把头抵在墙上,把自己往墙角里塞。稍微冷静一些后我往购物商场门口走,扬手打车,因为胸口太痛不得不蹲在地上。终于有一辆绿色牌子的车朝我开过来后我把自己丢进车里,把车窗完全打开。我是真的完全无法呼吸了。
第一次热泪盈眶是看到胡小蝶的裙子被红墨水浸湿,隐晦,疏离,观众抓住那个瞬间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可是这一切,这一切都太理想化了。不会有这样的班主任老师(可以看出有后期重新配音),学校不会有这样的制度,校领导不会严厉地约谈疑似霸凌的人,不会每次交谈都明显站在受害人一边,不会有人对我说学校和警察会保护你,不会有负责任的警务人员确保我不受伤害,不会有那样的一个男孩骑着摩托车接我下晚自习。你知道电影里的是什么吗?电影里是疼痛却甜蜜的童话故事。正义的一方杀死了坏人,正义的一方始终相爱,相互牺牲,相互成全,他们流泪,为自己失去过的和即将失去的,可是一切会结束,他们会重新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坏人已经被燃烧殆尽。可是那些被霸凌的人多难获得拥抱,多难获得坐上摩托车逃离苦海的机会。电影始终还是像糖。无论多痛苦,多灰暗,一切还是多美丽。残忍,但是美丽,拔地而起,熠熠生辉。
我没有经历过激烈又张扬的来自同辈的霸凌。发生在我身上的霸凌都非常沉默,来自比我更强势的人,来自长者。他们用他们的熟练封住我的嘴,用他们仿佛生来就拥有的身份向本应保护我的人宣告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人来救我,我深呼吸,忍耐着抄写,或是在三楼女厕所第一个隔间的角落大哭,我反复练习让我不恨我自己,再尝试将一切合理化以让我不恨他们。可这两点本身就是冲突的。我要如何将一切合理化?我负起全责就可以。我要如何不恨我自己,如果一切我都负全责?他们对我说,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尝试,尝试做得更好?我一言不发。因为我不行。所有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不知道。我很茫然。那么换我来问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今天我看见陈念问,你们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我们只是想走出去而已。我以前特别想要大家都拥有的,健康的师生关系,同学关系,坦荡,良心循环,没有秘密。直到生活潜移默化教会我其实大家都水深火热,只是有人不敏感,有人耐得住,有人被锻炼出奴性,只是我练习得不够多。这一课让我失去了我最幼稚又执拗的愿望,或是说某种不成熟的嫉妒。陈念的愿望是保护世界。我的愿望,我最好的朋友对我的期许,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快快乐乐也许都不那么重要,平平安安就好。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只属于我们,属于中国,我们有这样独特的生活,这样无声的扭曲的青春期,在这样的框架里发生的一切都无法被其他环境的创作者体验而后复制。这一切是被私有的,被我们共享,我只需要看向他们他们就能明白。声效做得真是太好了。共情机制变得麻木迟钝时声效仍旧无孔不入。高考入场前的配乐昂扬又忧伤,几乎像某种面对命运的态度,然后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只剩时钟的滴答声,镜头切到高考标准计时器。铺满一层的沉稳配乐仿佛能把人按进水里,深水泛蓝,映着肮脏的绿色,浑浊,令人窒息。服装设计也很好,蓝色的裙子和白色的衬衫属于励志要保护世界的少女,松垮布满线头和毛边的外套属于满身伤痕的街头的少年。有一个镜头是小北和陈念的衣服,被洗干净一起晾起来,一点点滴着水。校服和沾着血迹的短袖被挂在一起,像人与人肩并肩,像暧昧的肢体接触,古怪离奇,戏剧性,那么浪漫。长长的楼梯上他们一前一后。摩托车绕着螺旋车道一圈一圈开,仿佛原地打转,也像命运一样。白色卷子雨中少女沉默着穿过这一片年轻人的狂喜。那个宽阔敞亮的建筑工地几乎像神殿,成就了那样浪漫而又令人撕心裂肺的强奸戏。他们在神殿的中央肢体交缠,成年人闯进他们致密有韧性的连结中把他们分开。那一刻一切都近乎神圣。
我长久凝视这些年轻的演员,他们如此优秀,把人物鲜活地从剧本中解放,在大银幕上奔跑,热烈地相爱,纠缠厮打,经受煎熬。凝视他们的嘴角,眼神,眼睛眨动的速度,感叹他们在自己的职业里一定足够享受,一切都游刃有余,如此真实。演员太值得被感谢,被尊重。他们让一切都鲜活起来,让那两个年轻人立起来,而后才有了一切。
一切会变好吗?我们会走出去吗?走出去以后一切会变好吗?我也在等待那个期末考试考完最后一科的如释重负的瞬间。阳光照进来,一切都变得模糊。一切都暧昧不明,前路无法被看清。可是那一刻之前的一切痛苦都不再重要了。有什么东西已经落地,发出撞击的清响。有什么东西被卸下。有什么崭新的正在到来。
没有童话故事,没有熟练机制,我只能反复练习,反复练习,告诉自己有什么崭新的一定会到来。走出去。走出死亡和霸凌,走出这个城市。走出水面去呼吸氧气。会到来,一定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