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追求幸福的人永远得不到幸福”

容刀
容刀 @inderweltsein
Snow - 评论

2010年的冬天我出了好几趟门。远的要坐六个小时的飞机,近的也要两个小时的火车。帕慕克的这本《雪》(snow)居然让我在各种交通工具上断断续续地看完了。这本书给我带来的阅读喜悦,远比我所期待的要大。说这阅读经历如同扫罗出外寻找父亲的驴而得到一个王国,可能有点夸张了,但至少,我自己感觉像是《桃花源记》里那个渔人,渐渐忘路之远近,而到了别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喜悦则已,但这一阅读体验并不是轻松的。全书的忧郁与诗意,一直都在怪石嶙峋的沉重现实间飞行。犹记得读到全书的一半处,在主人公卡幸福顶点的描写之后,紧接着的便是数年后他的死亡,我在火车上望向窗外,外面也正风雪大作,狂风卷起铁轨上的积雪,好像命运的凛冽呼吸扑面而来。像任何一本伟大的小说一样,《雪》难以用一两句话来总结,作者的叙事紧密浓烈,将宏大的理念争斗压缩到富于戏剧性的场景之中,又富于细节丰盈的质感。整部小说如雪花般繁复精巧,望之仿佛有一总体形状,而若不断放大,深入细节,又能层层发现独立而完整的细微结构。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论及小说的品质,第一条便是“轻逸”,还举了奥维德为例。诚然,小说之为小说,都必须在某种程度上逃脱现实的掌握,而在“变形”和“转化”中,反过来掌握现实。在这个意义上讲,所有伟大的小说都是“轻逸”的。然而不同的作家,其“变形”的风格与程度,在在不同。有人将现实拆散重组,浑然天成,几乎能让读者错认为信史,如托尔斯泰即是如此;而如卡尔维诺自己,或许还有博尔赫斯,则将滞重的材料翻为新奇的成品,妙在无一处与生活相似,而精神结构却处处相合;另外也有人干脆抽身而出,以人物为载体,描写的却是意识与观念。无论是哪一种,都非天才不能为。平心而论,帕慕克或许并无如许才气,但他精致而善感,又是“苦吟派”,写出来的小说可能正是上述各类的混合。在《雪》中,读者能体味到作者安排之精巧,但这种精巧并非轻松肆意,而让人感到作者实是举鼎绝膑,殚精竭虑。在情节的高度紧张之外,读者也能感到作者的紧张,而这种紧张乃用一种并不蛮横甚而温柔的方式,助成小说中思考的力量。

《雪》直接涉及政治,世人也以“政治小说”目之。若单纯从故事来看,的确此书实在写了太多高密度的政治议题。种族屠杀,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军人政府,政治异见者的代际差异,女性地位,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凡此种种,无不提及。但如此概括,似乎又太过简单。除了政治之外,书中还有大量篇幅描写诗歌的诞生、心灵的痛苦,说此书着力写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这个老话题,也未为不可。然而在这些关乎精神或理念的宏大叙事之外,《雪》从头到尾,却也在以罕见的密度关注“幸福”。书中的每一个人物,虽然都可以看成是一种力量、态度、潮流的代表,却也都各自怀着一个关乎个人“幸福”的秘密。

这可能正是《雪》真正夺人心魄之处。帕慕克一向被认为是有阴柔忧郁气质的作家,同样一个故事,如果不是由他来写,可以轻易丧失文学特质,成为类似宣传品的东西,而他在这本书里展现了自己高超而精微的理解力。他懂得生活的两面:在富于男性印记的宗教、政治、文学等宏大概念之外,在描摹粗砺的精神与险象环生的事变的同时,他以一种女性的视角不断谈论着幸福,它是什么,如何得到它;何为爱,如何嫉妒,为何愤怒,为何挫败。他构建高度象征化的精神场景,转身又微妙地揭开幕布,隐约地指出支撑着这舞台的也有再平凡不过的日常情感:情欲、对舒适生活的追求、对承认的渴望。

在这充满张力的两面之间,帕慕克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没有让一方压倒另一方,也没有令它们消解对方的意义,而是以忧郁和沉思的风格展示了它们如何交织缠绕,共同左右了每一个人的生活和死亡。政治对与情爱和世俗生活的细枝末节的渗透与控制,以及后者的反抗,本是政治小说的惯常主题。无论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还是扎米亚金的《我们》,都以简单明快的方式表现了二者的争斗。“乌托邦小说”令人觉察出意识形态和集权统治的荒谬,而《雪》则把政治宗教上某些扰攘不安,归还给生活、欲望和单独的个体。后者或许没有前者的力量与影响,但无疑更加复杂、深邃,触及了人类生活中反复出现的两难境地。在这个意义上,《雪》可能不是政治小说,至少不仅仅是政治小说。

人如何才能幸福,是否人人皆有资格得到幸福?关于这一点,在《雪》中有一番令人印象深刻的对答。在一场由于种种原因(当然有着政治和情感的双重原因)而充满敌意的会面中,苦于流亡生活的疲惫、渴望爱情与家庭温暖的诗人说,“只要我幸福,其它的我都不在乎”,而富于魅力的伊斯兰极端分子神蓝则回答,“记住,只寻找幸福的人永远得不到它。”这一番对话,无数的哲学争辩堪为其注脚,而每个人依据自身的际遇,也必有不同的评判。伟大的小说都是伟大的心灵投向世界的探索目光。归根结底,《雪》是否就是帕慕克以包罗万象的笔致写出的关于“幸福”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