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羊 vs 银翼杀手:死亡,孤独,和一点点温柔

注意:本文包含了对原著小说和改编电影“银翼杀手”的严重剧透
上个礼拜,从华人群里买的二手书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到手了。原来是一本薄薄的小书,狼吞虎咽地用两天就读完了。然后意犹未尽,二刷了它的改编电影“银翼杀手”。
对比原著小说和改编的电影,两者几乎是独立的作品。举一个例子来说,男主(银翼杀手Deckard)和男配(仿生人Roy)的人设在两部作品里就完全不同。小说里面,Deckard是个失意的中产中年。小说开场的第一章就是他刚刚起床就开始和老婆斗嘴。两口子都有高档的“情绪控制器”,但老婆就是不愿意用控制器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还打算用控制器让自己每个月来两次抑郁。两人吵个没完,你来我往一番之后,Deckard终于说服她老婆在她的情绪控制器上拨号594“欣然承认丈夫在一切事物上的优越智慧”(pleased acknowledgement of husband's superior wisdom in all matters),Decakrd则给自己拨号“富有创新意识且精神抖擞的工作态度”,准备去上班。这段斗嘴写得很有趣,这个吵架的结尾方式也非常讽刺,很有幽默感。作者在出版这本小说的时候已经处于自己的第四段婚姻之中了,据说这种丰富的婚姻经历也有助于他描写夫妻之间的微妙互动。
然后Deckard要在上班前,去公寓楼顶照看一下自己的电子绵羊。原著的设定是,第四次世界大战产生了大量有毒的灰尘,绝大部分动物都因此灭绝了。大批的人类也死去了,幸存者也纷纷移民太空。在地球上存留下来的动物,包括人类,只能生活在毒尘的阴影中不见天日,还要忍受着毒尘每天的侵蚀——Deckard作为警察局的雇员,必须定期接受身体检测,确认基因受损还在可控范围内,不然就不能依法繁衍后代,甚至不被认为是正常“人”了。这样的情况下,活生生的宠物成为了最最顶级的奢侈品。
但是小雇员Deckard买不起一头真羊,哪怕他的羊在左邻右舍眼中就是一头真羊,也需要被喂食、被照顾,但它其实是一头电子羊。这一点让他心里苦闷,因为他自己想要一头真羊,而不是电子羊。Deckard一直在打着算盘,怎样可以攒到买一只真动物的首付?毕竟,他甚至不是警局的头牌杀手。他的死工资就那么一点点——必须要靠猎杀仿生人才能赚到外快。但是,必须要有仿生人恰好逃到他的警局(洛杉矶警局)的管辖地带;其次,他的资深杀手上司要委派比较容易对付的仿生人给他;最后,他要成功杀死(或者说“强制退役”,原文用的动词是retire)仿生人,每个人头能赚一千美金的赏金。他心里这么憋屈地打着算盘,一边去上班了。
小说的第一个章节就刻画出这样一个“小人物”Deckard。和老婆关系紧张,为了守住一份工作不能移民、只能在日益破败的地球上耗着,养着一头掩人耳目的电子羊,盘算着何时才有赚外快的机会攒到首付。简直是城市中产的写照!而电影开场Deckard的开场就酷多了,作为头牌杀手,哪怕离职了也要被前上司”绑“回警署,因为其他杀手搞不定那些仿生人。好似一位退役007,勉为其难再出江湖。这个电影版Deckard总是一脸很酷的表情,你不能想象这个Deckard还会烦恼和老婆吵架、攒不起首付这样的问题。而原著版的Deckard心里不离这样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琐事。他“强制退役”了三个仿生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领了赏金,然后付了一头真山羊的首付,屁颠屁颠回家撸羊。
而仿生人Roy作为男配,在两部作品里的形象也很不同。电影里的Roy,战力惊人、杀父弑神,又情深意重、开口成诗。他在最后的打斗中不仅一念善心救了主角Deckard,还钢钉穿掌、死时手中白鸽振翅飞走,都是明明白白的宗教比喻:圣子基督被钉上十字架就是被钢钉穿掌,而白鸽是圣灵的常见象征。所有这些Roy的高光元素,都是电影版给他加的。原著小说里的Roy虽然也是反叛的仿生人首脑,战力出众,但是着笔不多,不如女仿生人们被浓墨重彩地描绘。毕竟,原著里的Deckard杀男仿生人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杀女仿生人的情绪波动就大多了(他还专门请其他仿生人杀手给自己做了这个测试)。所以,为了描绘他逐渐对“杀死仿生人”感到不能忍受,主要写的是他和几个女仿生人之间的关系。
但是,电影版的改编并不是空穴来风。比如说,Roy的宗教元素和如诗般的语言,是可以在原著里面找到对应的。原著里面也有明显的宗教因素,就是包括主角在内的所有人都信一个“慈教”(Mercirism),只要手握一个宗教仪器就可以和其他教众心意相通,主角最后还有直接和“慈主”(Mercer)对话的精神历程。但是这个宗教在电影版里面被完全删掉了。
原著里面也有一个仿生人和高雅艺术相关,她是一个叫Luft的女仿生人。Luft谎称来自德国,当上了歌剧院的女高音。这个故事编得很聪明,因为一来歌剧大部分都是用德语或者意大利语演唱的,所以这个背景很合理;二来,她就借此推说自己英语不好,所以后来Deckard想对她进行仿生人/人类的辨别测试时,就始终不成功,因为她老是说自己有单词听不懂。这个仿生人Luft非常有艺术天分,Deckard潜入剧院接近她时,被她的歌剧表演深深打动了。最后她在画廊观画的时候被Deckard和另一个仿生人杀手Phil捉住,她自知出逃无路、时日无多,仍然请求Deckard在纪念品商店为她买一副她欣赏的画的复制品。(在这里,一个仿生人梦想要一副仿制的画。)这些艺术元素在电影版里面被删掉了,女高音仿生人变成了在俱乐部里面的跳艳舞的舞女,而Roy凭空获得了艺术加成。
所以,据说作者对于电影的改编非常赞赏,大约就是因为两者“形不似而神似”。虽然电影版的色彩比小说更沉郁,虽然小说里面因为人类大规模死去和移民而空空荡荡的街头在电影版里熙熙攘攘、光怪陆离,但是都渲染出了苍凉孤寂的氛围。好像小说里面的一个角色Isodore(这个角色在电影里也被完全删掉了)感受到的,孤独似乎成为了有形之物,从各个方向向他袭来,包裹他,围攻他。电影里的角色们一直行走在人群里,在人群里奔波、躲藏、追杀,但是闪着异域(亚洲)色彩的外景更显得他们格格不入。
但我觉得,对“人/仿生人”的核心探讨,电影版其实偷梁换柱、简化了小说的内核。毕竟,原著作为小说比起电影有更多的空间,关于人性的讨论也更微妙复杂。比如,用来区分人类和仿生人的测试主要测试的是是否会对动物的遭遇有共情。主角Deckard也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一只真正的动物。但是,这究竟是只是对动物的共情,还是包含了一种贪婪的占有欲呢?他花巨款买下山羊以后,仿生人Rachel指出:你现在最爱的是山羊,其次是你妻子。因此,她决定报复Deckard的时候,就把山羊推下楼摔死了。刚刚买到手的山羊,就已经在主角心里的分量超过了自己的妻子,这真的只是一种单纯的“对动物的共情”吗?注意,Deckard开头拥有的电子羊是一头绵羊,而真羊是一头山羊。按照基督教传统,绵羊是上帝的追随者,可以上天堂,而山羊是魔鬼和欲念的代表。所以,假为善,真为恶。Deckard用杀死仿真人得来的赏金,买来了真羊。看似是对其他生物的共情,却是邪恶欲念的化身。
另一方面,主角对仿生人的同情,主要集中在女仿生人身上,也只是出于人性的共情吗?另一个仿生人杀手Phil就直白地告诉他,那不是什么高尚的感情,就是出于性。其后,Deckard就试图哄骗女仿生人Rachael,以不去杀死她的仿生人同伴为引诱,说服她到旅馆与他过夜。这种种贪念、欲念,让Deckard的形象非常丰满,也对人性的不同侧面做了剖析。而电影对人性、仿生人的问题做了简单化的处理:首先,电影版的Deckard和Rachael相爱。其次,打动Deckard的不是女仿生人,而是Roy。电影版Decakrd对Rachel之外的女仿生人都无感,追杀她们、从背后开枪杀死她们毫不手软。但是Roy让Deckard尝到恐惧和痛苦的滋味以后,又将他亲手从楼顶拉起。猎物成为了猎手,又成为了再次赐予生命的恩人。杀父弑神也没有办法延续生命,但没有灵魂的造物通过善念善行,却得到了永恒,这是一个类似“小美人鱼”般经典的文学母题。这种剧情一波三折又简明易懂,作为电影情节的改编,是很成功的。但它其实比起原著小说要轻盈不少。原著小说里面,地球不可挽回地日渐衰败,万物凋零、堕入死亡,人性是幽深的,仿生人是残忍的,慈主是被假扮的。只有蔓延一切的孤独,和相濡以沫的那一点点温柔,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