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讨喜的《美满》

我最初是在豆瓣上看到《美满》这本新书,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淡豹是谁。刚好那时随机波动在节目里邀请了淡豹,我听那期节目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一本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话题多以家庭、亲密关系、婚姻等为主的短篇小说合集。我一边听节目一边想,不知道淡豹看没看过爱丽丝门罗,结果几分钟之后她就在节目里提到了门罗,我当时就知道,这书我是必读无疑的了。

节目里面,淡豹提到她是故意把《女儿》放置在全书第一篇,因为《女儿》和其他篇比起来确实更难读、更具有她鲜明的语言特色,是她想要刻意设置的一个门槛。也许是因为这样的设计,豆瓣上有很多短评都说看了没几页就看不下去了,说淡豹不会好好讲故事,矫揉造作,佶屈聱牙,使人难以进入。

这个我多多少少同意几分,淡豹的故事的确情节性非常弱,文风也的确不是让人很容易接受。拣一段让我看到头大,非得前前后后读好几遍才能读通的一个例子,给大家感受一下淡豹的文风:

这一个吻地撞击如此猛烈,比一年前期末考试结束后晚自修下课,又打扫了教室卫生之后,又有默契地各自慢慢收拾了书包,她先走出教室,他再走出去,拉了一下教室内的灯绳,又关上门,看见她再走廊内的背影正在等待自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再一前一后默默走出教学楼,穿过篮球场,走进自行车棚,她俯下身给自行车开锁,直起腰时他已经站在她身旁,扶住她肩膀的那一次,还要猛烈上无数倍。(《乱世佳人》)

我真的很少读到这么长的定语从句了,连续读《美满》的那几天,我发现自己在脑海中思考的时候都快不会好好组织语言了,也出现要给句子加上个长且复杂的定语从句的趋势。对于《美满》非常两极分化的评论,我觉得也很合理,它本来也不是在讨好所有读者。

尽管如此,我个人不讨厌——甚至可以说非常享受——这样富有挑战性的语言风格。文学的功能早已不仅仅是讲故事了,这当然不是说讲故事不重要,但如果只是为了看故事,现在不已经有太多其他用来看故事的方式了吗?绘画、电影、电视剧、广播剧,哪一个不都比通过文字看故事更直观和省力?然而我们选择看书,为的不就是感受语言带来的美感和冲击吗?在这种情况下,能读到更独特的语言风格,而不都是平铺直叙、淡入开水的大白话,作为读者和作为未来想要做出版的我深感庆幸。

说到《美满》,我们必须要谈其中浓郁的女性主义色彩。书中几乎每一篇都有一个形象鲜明的女性人物。在《养生》中,“我“是个在美国读比较文学系的年轻学生,兼职给老年人做护工。”我“是当今社会下比较独立、前卫的知识分子女性代表,对待男女关系和婚姻都保持着一种戏谑嘲讽的态度,比如写被父母催婚,“我”回答父母说: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

描写和男性友人约炮:

他又在我的身上运动一次。幸亏成功了,不然没法收场。

写到口交:

口交如同排卵和月经,无聊、自然、略为痛苦、非做不可,无论你阻拦与否它几乎总准时到来。

在这篇故事里,除了年轻女性的身份让我充满认同感,主人公在美国的际遇也让我感同身受。整篇故事没有什么起伏,唯一算得上情节的就是,“我”在圣诞期间独自回到北京,住在酒店里,哪儿也没去,也没告诉父母,有一天手机上收到之前在美国去过的沙龙群发的节日祝福邮件,其中把“我”的中文姓氏拼错了,“我”感叹:“没人能拼对我的名字,即使我已经不用我既有Q又有X的中文名字拼音。Laura Liu到Laura Lie,去掉笔误也是谎言。劳拉是谁?”这层对于在文化夹缝中生存的调侃和年轻女性对于亲密关系的嘲讽被作者巧妙地结合,使文本更加生动。淡豹自己曾经在芝加哥攻读人类学博士,想必书中很多描写有她真实生活的影子。与此同时,淡豹也会恰当地加入一些当代元素,比如一些面向女性的娱乐活动(看综艺、为喜欢的偶像投票等等),这样的细节进一步增加了真实度,我相信会让很多漂泊异乡的女青年颇有代入感。

另外一篇我非常喜欢的是《父母》,其中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就是中年丧子的妈妈。丧子后,爸爸和妈妈尝试了多种不同办法,希望可以再次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甚至在这个过程中还试了代孕。读这篇的那晚,正好赶上我来大姨妈,半夜疼得睡不着,吃了止痛药,等着起效的时候开始读。越读越痛苦,越痛苦越清醒,或者越清醒越痛苦?我也分不清这两种感觉出现的顺序了。印象深刻的是读到《父母》这篇里面写道:

“在女人的一生中渐渐地子宫就比脸更重要了。不说话的、位于身体正中心的器官,一个盛放未来孩子的宫殿,一个神龛。比阴道也更重要,当然。“

我当时就坐在床上哭出来了。这和我每次来姨妈时会有的一种作为女性的宿命感不谋而合。我们似乎是无能为力的,似乎无论平日里表现得如何独立、洒脱或者强悍,月经都会把人打回原形,我们与生俱来的生理特征使我们不得不成为要负责生育的那一方,并且要为此承受反复出现的痛苦,即使我们中的一些一点都不想要生育。除了经受肉体上的痛苦,我们的心灵还要足够强大,才能去抵御他人在背后对女性不生育的指指点点。对于一些女性对生育的态度,淡豹在后文很快补充道:

始终如此。是男人总需要孩子,非要把某种血脉或者DNA或者使命依靠身体传下去。女人不总需要孩子。但每个人都告诉你是女人想要有孩子,想要,需要,无论如何都要,必须得有。

淡豹写女性,也不总都是以女性视角去写,这也是让我感到非常佩服的一点。比如开篇的《女儿》,全文以男性视角去回忆自己曾经的女友差点怀孕的风波,加入了很多我们惯常生活中男性常见的开脱和说辞,以及对他们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的描写,越到最后,作者想要嘲讽男性的意味就越浓。整个故事看似多以意识流般的回忆和心理活动为主,情节起伏不大,但结构上相当完整,耐心看完会发现这并不是一篇没头没尾、不知所云的小说。我很喜欢其中一段描写男人发现垃圾桶中有验孕盒时的心理反应:

……他脑子轰然作响。不是响亮的一声,是唢呐嘈杂,时而低微,时而震天扰人,连续不断的咚咚锵的不肯让人活的锣鼓,没节奏的不成曲调的无尽的交响。去地铁站的路上,他强迫似地始终在考虑究竟是从什么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乡村丧礼,全部穿白的一队人行进着,鼓吹出这样的伪装成音乐的响声,这样的未知能娱乐谁人的愚弄,这样扼住人的脖子,将观者统统压倒的胁迫,其中似乎还有军号在炫耀。

这样用充满了感官(声音、颜色)的描写去还原 当时的心理活动,非常有意思。但我也读到似乎有评论认为淡豹这样对男性心理的描写并不真实,只是为了借人物之口去进行自己的讽刺,如果有男性读者读完之后非常不认同《女儿》里的描述的话,我很欢迎来和我讨论,因为我也很想知道究竟真实的心理状态会是怎么样。

值得一提的是,我看完小说去找资料,才知道淡豹曾经在2018年被人在公共场所性侵并受伤的事情,而凶手只不过被判了八个月。我后来又找到她在2016年就写下的一篇《为未来的女儿》,是一封关于性骚扰的长信,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再看看。

淡豹并不只会写女性的故事,《美满》中的《过火》就是很好的例子。《过火》中的男主人公是乡下一位负责“过火”仪式的道士,因为腿脚不便,他在进行仪式的时候摔了跤,因此觉得不吉利,担心自己或家人遭灾,为此展开了一段到城里寻找儿子的旅程。在和界面文化的采访中,淡豹透露这一篇既是对阿乙的一则小说的致敬,也结合了自己在闽南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对“过火”仪式这种文化的观察,是她对写不同阶级的家庭的一次尝试。

同样是在界面文化的采访中,我看到她说她自己受了爱丽丝门罗很大影响,这一点让我这个门罗粉对淡豹更感到亲近了一些。因为文化和年龄的距离更小了,我读淡豹其实比读门罗的代入感会更强一点,看到简体中文写作世界中出现这样的女性作家,我充满希望,期待着她的下一部作品!

***除了上述已附带链接的资源之外,本书评还参考了澎拜新闻对淡豹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