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之前，我都很后悔没有在春天的英皇戏院看掉这部电影。

我一直错过了《小妇人》的原著：小时候正是论斤购买中外名著的时候，可那时的我的信条和Jo很相似——要做男孩做的事，于是仿佛在讲女孩家长里短的故事简介被我一秒淘汰。从此对它的印象，只有老友记里Joey委屈的眼神：“Beth dies?”

谁是Beth？因为老友记，坐到影院里的我，除了打算狂吸西尔莎罗南的美貌外，只有这一个关注点。也正是因为这个印象颇深的剧透，当Jo在灰蓝色调的背景里缓缓走下楼梯时，我感到自己的叹息都铺陈过分了。

电影非常精巧，浅蓝沉静的成年女性的世界中不时闪回暖黄雀跃的小女孩记忆，故事讲得清晰、直白、坦诚。翻了翻影评，说这是第一次有翻拍采取这样的讲述方式，足够新颖。我愿将其视作导演从自身经历出发顺理成章的选择：身为年轻女性，这也是我每日采取的思考方式。处理当下生活中的某件烦难时，一些比如赶路、等候之类的时间缝隙，会突然把人吸引进沉醉的回想：什么故人旧事把我们引致如今处境、此地彼时的光景如何。思维就是这样构成：暧昧的回忆与尖刻的现实，断续交汇溶解，共同指向未踏入的时光。

太喜欢这一幕了，浅蓝眼睛的罗南简直就是仙女
把我领进小县城电影院的，也正是一位故人。是从摇摇车里一起长大的发小，朝夕相处直到十四岁我异地求学，那时起再也没有联系过。现在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偶然又见了一面，一眼认出她帆布包上破除月经羞耻的公益标识，于是立刻放心地约她看这部电影。

十三岁一起看《哈利波特》，二十一岁一起看《小妇人》：时变境迁，只有屈臣氏小姐美貌依旧。在影院黯淡的光线里我模糊地想，不知道坐在情侣座另一端的她，会不会觉得荧幕里时而打打闹闹时而天各一方的美女们，命运像极了我们。

从故乡东北落败工业区走出来之后，我咬着牙越考越远，如今在愁下一步哪个天涯海角能收留我；而在放学路上首先跟我断言“这儿就是个村子”的她，晚我三年也走到了最不东北的东北城市。在串串锅的热气里，我们能够达成的最大共识是：要么出国，要么想办法留在一线城市；就像Jo和Amy争来争去，要么跟Aunt March去欧洲，要么就自己去纽约。

在影院里相视一笑的时刻：

Jo: You are not married, Aunt March.

Aunt March: Because I was rich and made sure to keep my money.

以及：梅姨对鞠躬伸手的小狗狗甜茶翻了一个白眼。

我俩异口同声：富婆的快乐！

话说回来，我并不喜欢“小妇人”这个翻译。汉语传统里，既嫁为妇，而在英文语境中，几乎全程离线的父亲对几位年轻女性爱称little women，则意指虽然年轻但已拥有活跃头脑的女性。即使现代汉语已经将“妇女”一词从婚嫁中解放出来，“妇”字隐约透出来的道学余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糟蹋对这个故事的第一印象。足以启发波伏娃的书写，完全值得新的代名词。

甚至书写的动作本身，已经足够透彻直接拥有感染力：电影用抒情的镜头着重渲染了大段，Jo的蜡烛一支一支地燃尽又点亮，白纸从一两张直到铺满地板，Jo疲倦而满足地睡在中间，仿佛围绕她建立了一片小小的领地。每个曾经为自己喜欢的工作熬到天亮的女孩都会为之触动的一幕。整部电影大抵如此，尽管书成于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但现代女孩还是能从中观照自己的成长轨迹：小镇女孩、生长于female community的女孩、努力在对女性并不足够公平的人间找到自己位置的女孩。尽管金玉在前，2020年的女导演仍然找到了合适的讲述《小妇人》的新方式：把成年女性世界的残酷真相第一秒就和盘托出，然后用温柔的蜜糖缓慢地包裹。

二十一世纪的导演，她明白要让Amy尖锐地指出她观察到的一切：独立需要何等奢侈的条件相交换、婚姻为何是她的必然选择、女性的故事为何可以变得重要；她明白要给Jo一个不需要言明的理想结局：在书里留下一个讽刺性的浮夸浪漫爱情故事，然后起身拿起自己的作品，继续自己的生活。

原本我以为这样的电影，属于原书的桥段该是供现代女性唯余叹息的。可是看到Jo哭着坦白"I’m sick of being told that love is all a woman is fit for, but...I am so lonely"的时刻，我仍然感到刺痛般的感同身受：2020年的现实是，婚姻暴力大多指向女性、婚内女性普遍失权、离婚却越来越难，女性依然倾向于通过不婚不育来确保自己的独立与清醒，甘愿付出舍弃可能的亲密关系的代价。一百多年前，自认资质平庸的Amy只能选择婚姻来维持生活，尽管同样平庸的男性可以轻易找到工作养活自己；而今天上午我在微博还刷到独立女性kol向年轻女孩喊话曰：“你牛逼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婚不育…但是如果你不牛逼，就是几千工资的小县城普通人，你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现实吗？”，简直是Amy台词洗脑化翻版，而附和者众，皆称其说了大大的老实话。大洋彼岸的Jo，过了一百年终于敢于保持单身，而东亚三十而已的女人们依然深陷于手撕绿茶的奶头乐。

2020年，我们依旧是小妇人。想到这里，我拧灭串串锅，真诚地叹了口气。

但我依旧感到暂时的安稳：2020年的《小妇人》构建美丽的成人童话，而我看完电影后听着Courtney Love（爱姐的故事又是现实版的成年女性疯批理想：多么放肆，多么自由！）在街上走，知道至少明天仍然可以读书、工作。过了这个月，还有女性的故事可以上演：《福尔摩斯小姐》，恰好用了Courtney Love的配乐。我也终于很庆幸自己没有年初就心急看它：经历了这一年的难过，能和旧日好朋友共同分享一部这样的电影，无论如何都使人感到幸福。

小女孩喊，“没有礼物，圣诞节怎么过？”

电影散场，我和失联多年的发小在卡座坐定，难以详述近日的心情，只好彼此笑笑：“做人最紧要开心。” 人生并没有准备许多礼物给我们，县城的黄昏颜色愈发冷清，但圣诞节还是要开心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