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

最近读到辛波斯卡的一句诗“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想一想,似乎很适合为周嘉宁的这本小说集做一个注脚,是的,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没有人比她更关注日常生活的痛感了,也没有人能够比她更精准地捕捉那些孤独、不安、失语的当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产生了这样一种印象,她的专注将她的小说与她的生活紧紧捆绑在一起,以至于你几乎想要将她的生活与小说混为一谈——虽然后来我知道那只是错觉。
《幻觉》里,写到了一个失恋女子与一个既算不上陌生也谈不上熟悉的男子的相处,对几次失败的取暖尝试的冷静凝视,两个人的孤独所碰撞出的一声远似一声的清寂回响,我已经读了无数遍了,每一次读都还是觉得难过。男子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结婚也不过就是这样,两个人像这样生活在一起。”——“不是这样的啊”,那在内心几乎与“我”同时发出的声音,大概就是我喜欢周嘉宁小说最简单的原因之一。
有时候读着读着不免在心里想:“她这样会越写越窄,会把自己写到困境里的呀”,那些让人心尖一颤又收紧的细节,那些和自己的生活无缝贴合的经验,好像总有一天要用完的啊,“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就像她在《让我们聊些别的》里描写的那个女作家一样,对日常生活的琐屑、无趣、静如死水提不起兴趣,可又逐渐被日常生活消磨了意志,陷入日复一日的绝望,那差不多是我可以想象的写作者最可怕的结局了。
直到我作为一位十分业余的写作者,也隐隐约约地触碰到了这一个问题:“我到底要写什么样的小说?我到底适合写什么样的小说?”于是我陷入了某种虚耗的焦虑中,结果室友撂下了一句话:“有一个最简单的判断标准,我写的小说必须是我自己感兴趣的。”于是我开始思考……我自己感兴趣的,我自己感兴趣的,……,不就是周嘉宁的小说吗?!那种对日常境遇,对个体存在状况的思索、质询与回应,不正是我所需要的吗?一转念,也许这也是周嘉宁所需要的,而随着体察与思考的深入,周嘉宁的小说所呈现出的世界以及自身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一定也会发生变化,事实上,这一切正在发生!
这么些年,周嘉宁离开了潮湿、葱郁的南方岁月,夏季的过境台风也早已远去,那些元气淋漓、情感丰沛的长句子已经变成了干净、节制的短句,这是年岁成熟带来的变化,也是思考方式和写作方式的一种调整。《美好的时光不能久留》和《夜晚在你周围暗下来》体现得最明显,后者的对话是先写成英文再翻译成中文的,在一段时间内被人诟病为“翻译腔”,但很多人在这个含混粗暴的定义之外忽视了它背后带来的中性化效果——准确、有力,消弭了地域感,同时,这种表达方式一定是紧贴周嘉宁的思维曲线,所以才能与这种考验自我的写作取得平衡,突破情绪的接缝口,从而抵达那些文学化的时刻。《末日》、《轻轻喘出一口气》、《尽头》、《那儿,那儿》和《生日快乐》是我认为在个人特质和小说叙事之间平衡得比较好的篇目。
露露,大奇,微微,小五,这些在她以往的小说里反复出现的名字,在这本集子里仍然保持高频率的出场,不同的是,这本集子里还多了弟弟、妈妈、爸爸、表弟这些关系更近的人物,然而,他们之间的谈话管道仍然阻塞了沟通不畅的淤泥,大部分时候,他们之间只是填满了沉默,或者咔哒咔哒的打火机声,这才是周嘉宁小说的常态——这些指称和那些名字散落在小说各处,有如符码,消解了人物个性,让他们组成了这个面目模糊的世界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将其解读为后现代性的表现,只有在具体的互动中他们所裹挟的世界的一小部分才与“我”之间擦出了一点火星,那点火星就是真实的疼痛。
然而生活如旧,疼痛会在某些时刻被真切地记起。可如果连这点疼痛都消失,生活也就不称之为生活。艾萨克·迪内森评价卡佛的作品“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想一想,好像也适用于周嘉宁的小说世界,她的小说不是弱者的独白,因为没有自怜,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她只能让主人公静静地走到露台上,抽一口烟,轻轻喘出一口气,但是因为内心自在运转的节奏,因为那些碰撞和坚持,一切突然之间都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