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信仰,关于精神史
不看主要思想,单就读赫尔岑同时代的知名革命家和文人,就很有意思。虽是叙述自传的说,但伟大的人身边穿插一生的人必定是非一般的人。一直作为战友的奥加辽夫、别林斯基、格拉诺夫斯基、恰达耶夫到与革命志士的交往,如巴枯宁、加里波第、马志尼、普鲁东、密茨凯维奇、雨果等等,是非常有趣的,阅读中途也不乏幽默故事穿插其中。想想19世纪50年代的欧洲,不仅群英荟萃,而且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席卷于西欧大陆,在本国的教科书中,可以简化成了初中历史课本的片面马克思主义理论,但是在当时的欧洲,却是各种思潮混杂,各种主义分子纷争,新技术研发引起思想变革的大杂烩,在书中可以一撇其中一二。
更何况书中并非这简单的过往,给读者影响更深的却是坚定信念和保持自己的立场,同时保持宽容和怀疑的态度。赫尔岑坚持反抗沙皇统治,所以被流放,所以用毕生精力在经营自己的自由俄文出版社,为革命思潮传播添薪加瓦。巴枯宁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所以在多少次的监狱生活后,出狱的他甚至比大学时候的他更加意气风发。时刻保持宽容的态度,所以加里波第这个意大利的爱国志士才会在伦敦引起万人空巷、比皇帝朝拜更热闹的空前场景。伟大的人物走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是他们的精神,正是在这些文学作品中相继传承下去的。
全书覆盖面很广,包括从1812年卫国战争,十二月党人的起义,40年代俄国先进知识分子的生活与思想,1848年欧洲的革命风云,反动的资产阶级政权对人民的血腥镇压,直到50年代伦敦各国流亡者的活动和宗教斗争,60年代俄国的社会政治面貌和新一代的革命者。最初从十二月党人那里继承的革命社会主义思潮在大学生活中开出了花,赫尔岑所在的小组,其中还有一些别的小组,如宣传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学说的彼得拉夫斯基小组,孙古罗夫小组,斯坦科维奇小组还有斯拉夫派等等。我永远都记得作者描写的志同道合的青年们在一起讨论争辩的场景,他们讨论文学,争论黑格尔与形而上学,向往自然科学,中间可能有冲突,但是大家都各抒己见,没有社会和强权压迫后的无形隔阂,与往后伦敦流亡者们再次见面时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书中还包括戏谑俄国人民面对欧洲人时的百般奉承时的媚态,还有自己从流放地出逃结婚的浪漫故事,也有一些无耻之徒的轶事,欧洲大陆民族间的玩笑对比,接触人员上至王公贵族下到乞丐农民,实乃一部生活的百科全书。
赫尔岑是社会主义者,但是那个时候的社会主义不能用文字去固定,更像是一种自由主义的思想。他在文中歌颂的美好品德无非是关于反抗压迫,反对专制,高歌民主和自由。似乎每个人心中的社会主义都不同,更像是一种引到人民走出泥淖的一种崇高的理想,对于新时代所有可能的幻想。它不是沙皇对群众的压迫,不是贫穷、特权,不是狂热追求另一个世界的安宁,而对现今世界的遁世主义。他的感情如此鲜明,所以他在文中深情敬仰罗伯特欧文,对马克思的“德国硫磺帮”极尽嘲讽之能事,对巴贝夫的军营式社会主义也很是反感。
对于这本书,我读的是如此细致。相当多的妙语连珠我都做了笔记或者截图下来了。比如:
1.“一个人不知停顿地、毫无顾虑地快步前进时,在他遇到沟壑,或者碰破头皮以前,总以为他的一生还在前面,他高傲地看待过去,也不能正确地评价现在。但是当经验摧残了春天的鲜花,吹凉了夏日的红霞,当他醒悟到生活实际上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尾声,这时,他对少年时期那光辉的、温暖的、美好的回忆,就会改变态度了。”
2.“大自然以自己永恒的狡计和简练的手法,把青春赋予 人,又把发育成熟的人据为己有 ,将他安插到、编织到那张四分之三不取决于他本人的、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大网中,诚然,他会使自己的行为带上个人的色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不是属于自己的,个性中的抒情因素削弱了,因此情感和乐趣也愈来愈贫乏,只有智慧和意志依旧如故”
3.“酒使人沉醉,使人有可能忘却一切,造成虚假的欢乐,亢奋的情绪。一个人愈是不开化,愈是被迫过狭隘和空虚的生活,这种麻醉和刺激对他也愈是必要。”
- 他说,尽管我们的时代具有智力上的优势,一切还是在走向平庸 ,个人正隐没在群众中。这种集体的平庸状态仇视一切出类拔萃的、个性鲜明的、与众不同的事物,它要求一切符合平均水平。由于在中间剖面上,人的才智不多,愿望也不多,因此集体的平庸正如泥泞的沼泽,一方面明知一切的希望都在于泅出这片地带,另一方面又通过对新一代的教育(它也同样处在软弱无力的平庸状态)企图防止不同寻常的人破坏现存的秩序。行为的道德基础主要在于任何人得像别人一样生活:“想做别人不做的 事的人,尤其是女人,必然倒霉,但是不想做大家都做的事 的人,也必然倒霉。”对这种道德是不需要智慧,也不需要特殊意志的,人们只关心自己的私事 ,有时为了消遣,也参与一下公益活动(慈善游戏),然而依然是循规蹈矩的、庸俗的人。
还想附两个有意思的故事:
1.在他迁居猎人街以前,他住在伯顿新月街43号,那是一排半圆形小屋子的旁边,离新马路不远。按照英国风气,新月街的房屋都是同一格式。沃尔采尔住的房子从一端算起是第五栋,他知道自己心不在焉,因为每次回家总得数门。有一次他从另一端回家,数到第五栋便敲门了,门一开,他便朝自己屋里走。屋里出来一个姑娘,大概是主人的女儿。沃尔采尔径直走到没生火的壁炉旁边,坐下休息,背后有个人咳嗽了两次,他发现那儿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人。
“对不起,”沃尔采尔说,“您大概在等我吧?”
“请别见怪,”那个英国人说道,“在我回答以前,先得问一下,阁下是谁?”
“我是沃尔采尔。”
“我不认识您,请问,您有何贵干?”
这时沃尔采尔才蓦地想起,他可能走错屋子了,向周围打量了一下,发现家具等等都是陌生的。他向英国人说明了自己的困境,道了歉,回到了从另一端算起的第五栋房子里。幸好这个英国人很有礼貌,没有计较,但这在伦敦不是经常可以遇到的。
过了三个来月,这事又发生了一次。这次他敲门后,开门的女用人看到这位体面的老先生,马上把他领进了起居室,英国人正在那儿跟妻子一起吃饭,见到沃尔采尔,立刻兴高采烈地伸出了手,说道:
“您走错了,您住在43号。”
尽管这么粗心大意,沃尔采尔一生却保持着非常好的记忆力。我常常把他当作词典或百科全书,向他查询一些事。他什么书都读,对什么都感兴趣:机械学和天文学,自然科学和历史。他毫无天主教徒的偏见,但由于波兰人在智力上的特殊气质,他相信精神世界,那个朦胧的、不必要的、不可能的、与物质世界隔绝的天地。然而这不是摩西、亚伯拉罕和以撒的宗教,这是卢梭、乔治·桑、皮埃尔·勒鲁、马志尼等等的宗教。不过沃尔采尔比他们每一个都更没有权利信仰这宗教。
2.“您记得摄政王的朋友拉济韦尔吧?他从华沙坐马车到巴黎,一路上在每个地方过夜都得买一幢房子作公馆。摄政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酒量之大使那位身体虚弱的主人大吃一惊。公爵几乎离不开他,尽管每天见面,早上还要送便条给他。一天拉济韦尔要告诉摄政王什么。他派了一个仆人去送信。仆人东找西找,还是没找到,只得回家请罪。主人说:‘傻瓜,到这儿来,从窗口望,瞧见这大房子(罗亚耳宫)没有?’‘见到了。’‘这儿的头号大老爷便住在这幢房子里,每个人都会指给你看。’仆人去了,东找西找,还是没有找到。原因在于:拉济韦尔住的地方与王宫隔着许多房子,必须从圣奥诺莱街绕过去……于是拉济韦尔说道:‘嗨,真讨厌,吩咐我的管家,把我的公馆和王宫之间的房子统统买下拆掉,开辟成一条街,这样,我再派这个傻瓜找摄政王时,他就不致找不到了。’”
多么有意思,还有对整个社会历史的揶揄:人们献出一部分财产和自由,屈服于各种权力和规则,武装起一群群寄生虫,建立法庭和监狱,竖起骇人的绞架,修造教堂,宣扬恐怖的地狱。总之,一切都是为了让人不论走到哪里,眼前不是看到人间的刽子手,便是看到天上的刽子手,前者拿着绳索,准备扼杀一切,后者带着火,准备点燃永恒的火焰。这一切的目的是维护社会的安全,防止粗野的情欲和犯罪的意图,尽量把桀骜不驯的欲望限制在社会生活的轨道内,不准越出一步。评论和叙述都不拘一格,我认为他是文体方面的全才,随想的内容与当时的事件浑然一体,让人觉得读的兴趣盎然,会写文的作家很多,但是多面手就不多了,赫尔岑是这多面手中的佼佼者。
也是在读这本书,才让我感觉到俄国文学的耀眼光芒和深沉严肃,让我更有进一步去探索的欲望,感谢赫尔岑让我看到了俄国文学的入口,虽然以前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赫尔岑同时代的人,与别林斯基走的更近)的两三部小说,但是不得不说,这本书给我的收获更多,我们不能妥协,不能被权威和世俗妥协。很想把这本书送给这段时间因为社会不工平而自杀的博士生刘春阳,我相信,这本书肯定是他治愈自己的良药,是千千万万受过不工正待遇,受到多多少少压迫的人的精神剂。因为这是一部精神史,一部关于信仰的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