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读的第一个故事The Diving Pool，真的太好了，特别好，很久没有读这么让我全身心投入，心悦诚服，完全没有一点挑剔欲望的中短篇了。太善于把感官结合到叙事里，营造干净孤独的氛围，在似乎很清透甚至有点甜蜜的语境里，一点一点把故事推向意外，推向恐怖的一面。结局是最好的结局方式，残酷的真相被轻轻掠过，男生的发问意外又理所当然，我读的时候几乎不敢呼吸，但两个人就那么平平常常地把故事推向看起来日常却很绝望的终结。太喜欢了，又马上读了第三个故事Dormitory，也很不错，保持水准，并且读到了作者统一的风格和叙事逻辑，又是感官，又是食物，不断堆叠甜蜜的温情的值得珍惜的——然后一步步滑向深渊，在结尾忽然一空，深渊里到底是不是女主角所想的那个恐怖故事，不知道，自己想。

所以几乎想把她当作2023年阅读的年度作家，跨过年来抱着很高的期待读剩下的第二个故事Pregnancy Diary，说实话有点失望。妹妹冷静冷漠甚至有点冷酷地和怀孕的姐姐一起生活，旁观姐姐的身体变化，一周一周地记下姐姐的孕期日记。是只有女作者才写得好的题材，并且充分发挥小川非常擅长的感官、身体、食欲的描写。但大概前三分之一的部分，妹妹暧昧的冷漠和姐姐情绪化的表演让读者很抽离，孕吐期叙述缺少一些人和人之间的互动依托，感觉无比漫长，偶尔出现的姐夫和姐夫父母和医院设定都像背景板一样，两个主要人物则缺少动能，很平行很静态地把整个故事冻住了。直到作者开始着重写食欲部分，写到妹妹在超市遇到的试吃女士，开始熬柚子酱——这个故事的灵魂物件，叙事才重新开始流动起来，然后我才逐渐认出小川擅长的、惊艳我的那些风格、元素、恐怖、暗流……后半段水准回升，但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姐姐这个人物身上。The Diving Pool台前的女主角已经足够复杂，但一直被她凝视沉默隐身的男孩只用一句话就立起了复杂性。Dormitory被女主角观察互动的宿管老头也有先天优势，一开始就是一个独特的残疾人。基本都是一显一隐两个复杂人物充满张力和暗示的对手戏，才能接住故事出乎意料的发展和恐怖的暗示。Pregnancy Diary本质上还是想营造那种日常之下埋藏的恐怖，但姐姐忠实的孕期反应和情绪化描写让这个人物变得很好预测，并且最终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复杂性和妹妹不太能抗衡。

然而我在不慌不忙的阅读过程中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又觉得，虽然这个故事确实不如另两个，但确实也把我拉进了它的语境。孕育等待一个生命的过程从头至尾被描写烘托得宛如等待一场注定的死亡，笼罩着厨房和身体的氛围，黑暗星空和子宫B超的类比，都好像一个巨大的坟场。妊娠注定会结束，结束是一种死亡，生命注定会诞生，人注定会死。以及那些确实精彩的关于呕吐和食物的反复使用（唯一不太好的就是环保示威那段也太生硬了），吞食以及被吞食的身体和供给。看到最后，虽然确实不尽如人意，但也不算太失望了。 感觉小川洋子也许是那种少有的比起中译更适合英译的日本作家（瞎猜不负责）。译者Steven Snyder把她译得干净清透，也很好地传达了她敏锐的感官细节。很多地方读得我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