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lsea Girl:魅影

当今的人们如何认识Nico?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她的名字,可能都是缘于那张著名的“大香蕉”——《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其中她以温和的嗓音演唱了三首曲目,为地下丝绒的先锋之作增添了亲和的色彩。而她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生故事也被有心人发掘并重述,只不过字里行间总也绕不开那个连接她与其他男性的“&”。这位成长于二战后德国的“femme fatale”成名路上确实常有贵人相助,被摄影师、导演挖掘成为模特、演员,由Brian Jones介绍给Andy Warhol并开始录音,经Andy Warhol安排与The Velvet Underground合作,受Jim Morrison鼓励开始写歌。然而她履历中一串耀眼的名字几乎让她本人沦为附庸,大众常将她视作一座缪斯女神的塑像,甚至被错误形容为“groupie”,可实际上她有着值得挖掘的职业生涯。
发行于1967年的首张个人专辑《Chelsea Girl》是Nico知名度相对最高的作品。专辑名称来源于Andy Warhol前一年导演的电影《Chelsea Girls》,它聚焦Warhol手下的“超级明星”们在切尔西酒店内的生活(尽管他们中大多数并不居住在那);作为纽约地下艺术圈的重要人物、“超级明星”们的代表,Nico将自己的专辑冠名为“切尔西女孩”恰如其分,这张作品也呈现出Nico本人及其创作环境的独特气质。《Chelsea Girl》与巴洛克民谣和古典乐的血缘比与摇滚乐更近:摇滚乐是美利坚产出的硕果,它生而伴随着南方棉花田的骄阳与广阔西部的风,解放人的天性和热情;而笼罩在轻寒雾气中的欧洲,产出的音乐是精巧典雅而带有凉意的。Nico的成长背景使得她的音乐根源天然地亲近后者,这张专辑采用的“室内民谣”(chamber folk)风格与古典乐元素融合得恰到好处;虽然她后来抱怨制作人毫不尊重她的意见,从编曲中拿掉了鼓点和吉他却大篇幅使用弦乐与长笛,但其成品确是一张佳作。
开篇两首曲目《The Fairest of the Seasons》与《These Days》是引人入胜的极好开场,Nico以独白口吻讲述彷徨的心绪,Jackson Browne起伏回转的旋律由斑驳的吉他拨弦与清亮的弦乐点缀,令人想起葡萄藤架间洒下的点点阳光。接下来几首Velvet Underground班底的曲目色调逐渐转冷,《Little Sister》与《Winter Song》是两首颇有圆舞曲特点的作品,后者的跳脱较前者的静谧更胜一筹,锋利的弦乐营造出冬季肃杀的氛围,跳脱的长笛像寒鸦一般穿梭枯枝之间。Nico本人参与写作的《It Was a Pleasure Then》是全专最长、最接近Velvet Underground的歌曲,John Cale制造的小提琴噪音与Lou Reed晦暗的吉他演奏近似《Heroin》的姊妹篇,将Nico空荡如鬼魅的吟唱引入黑暗。
来到B面,同为长篇的《Chelsea Girls》似乎是Lou Reed《Walk on the Wild Side》的先声,Nico引领听众进入切尔西酒店的房间,窥视这里发生的一个个悲剧抑或闹剧,阴冷的编曲既像嘲讽又像呜咽。在此之后,两首亮色曲目平衡了专辑的氛围——由Bob Dylan贡献的《I’ll Keep It with Mine》与Jackson Browne的又一作品《Somewhere There’s a Feather》。Lou Reed写作的《Wrap Your Troubles in Dreams》俏皮的编曲与歌词照应,像是精灵脑海中的小小梦境。收尾曲是翻唱Tim Hardin为死于药物过量的演员Lenny Bruce所作的挽歌,以淡淡的愁绪为专辑作结(然而也或多或少预见了Nico本人的未来)。
《Chelsea Girl》的创作过程大致延续了音乐产业的传统角色分配:男性是音乐的创作者,女性只负责唱歌。Nico在职业生涯中往往是担任表演者(模特、演员、歌手),因此和同行不少女性一样,无法避免被贴上“花瓶”的标签;然而即便不讨论性别分工本身的问题,我们也从不应该对“表演者”的身份缺乏尊重。Jackson Browne、Lou Reed、John Cale、Sterling Morrison以及Bob Dylan,也许是这些男性从自己的视角出发为她创作,但选择这些歌曲并赋予它们艺术生命的仍是Nico自己。她庄重低沉的歌喉使柔滑的旋律具有独特的质感,同时用音色的细小变化诠释出歌词中微妙的情感:无论是中世纪色彩的传奇故事还是现实主义的叙事诗,无论是对过去的自省与犹疑还是对未来的试探与展望,都由她向听众娓娓道来。如她所说,自己就是那个“切尔西女孩”,她在音乐中塑造了这个人格。
尽管如此,Nico自己仍然不太喜欢这张专辑,也许是不喜欢由别人安排自己的音乐与形象。外人对她的印象总是那个外表与性格都一派漠然的金发美人,而在此后的生涯中,她的行为似乎总在努力打破这个既定的影像,或只是让它更加扑朔迷离。时至如今,人们仍然从《Chelsea Girl》开始认知她的音乐事业,可能因为她后来的作品日益实验化,可能只是因为这张专辑产生的文化背景引人注目——至少听过这张专辑的人应该知道,她值得被当作一个独立的艺术家来看待。
(本文原发表于公众号“与捕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