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消逝了,王家卫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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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 - 评论

看到《一代宗师》之前,我非常好奇这部电影会拍成什么样子。并不是因为它是武侠片——我们早就看过了《东邪西毒》——而是因为,王家卫电影的主角终于有了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故事终于涉及到真实的历史背景。

在我印象中,王家卫以往电影中的人物,要么本身生活在社会边缘,要么躲避在私人情感的壁垒中而不在乎与外界的联系,要么电影为他构筑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而忽略了他的社会化存在。惟其如此,王家卫的电影总是直接聚焦人的心灵世界,关注人物的感觉和情绪,描绘生存的偶然和荒诞。这是我们熟悉的王家卫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这次不同了。从电影宣传和新闻中,我们早就知道《一代宗师》的主角是叶问,是一个声名远扬的历史人物,讲他的故事就必然涉及他生活的时代。更何况,以往关于叶问的不少娱乐影像产品,已经创造了一个与历史紧密相连的人物形象。讲这样一个故事,王家卫还能保持自己的风格吗?

王家卫用电影做了肯定的回答。《一代宗师》把镜头对准一个庞大的群体——“武林”,又涉及到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民国。可是这样一部电影,我注意到,在构图方面,除了动作场面以外,很少有两个以上人物的镜头,单人镜头则大量出现。即使是马三被日本人任命为协进会会长这样的“历史性”大场面,浅焦镜头中清晰的只有马三一人,后面掌声雷动的众多日本军人、伪政府官员都只是模糊的背景。影片开头叶问参加金楼比武前的一场戏,背景音乐是京剧《四郎探母》的唱段“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画面上也是叶问一个人在沉思。这部电影中的人物经常处于这种“自思自叹”的状态。社会和历史的视角出现在王家卫的新片中,但他仍然着眼于个人,关注个人怎样处理与时代、与社会的关系,而不是关注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群。对于无数娱乐产品已经处理过的题材,王家卫仍然可以不折不扣地坚持他自己的风格和趣味,这正是作者电影理论所推崇的“电影作者”。

另外一个显示了王家卫强烈的个人风格,同时也颇值得玩味的特点是,电影故事和人物的对称性。对称是为了对比,突显生存与命运的偶然和多样。就像《重庆森林》,是典型的平行叙事结构,两个故事各自发展,人物几乎没有交集,但却有精神和哲理的联系。因此才有那句经典的台词:“我跟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6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人。”两个故事的对称排布、对比呈现,构成了神秘、飘忽的美感。

《一代宗师》中,三个主要人物叶问、宫二、一线天形成了三角形的对称性,虽然三角形并不完全等边。对于叶问和宫二的对比,王家卫接受采访的时候已经做了明确的说明。但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叶问与一线天的对比。

影片中,叶问和一线天各有一场精彩的雨中武打戏,形成了明显的对称。这两场戏都使用王家卫惯用的慢镜头,达到暴力场面浪漫化的效果。超高速摄影中,水滴的飞溅和人物的动作融为一体,水成了人物身体的延伸。虽然武侠片经常把水作为背景或道具,但是这样的运用方式应该是创造性的发展。

但是这两场相似的动作戏,动机是不同的。叶问在开场的那段打斗,紧接着他对“一横一竖”的竞争性哲学的阐述,又是在与宫宝森比武之前,应该看作是叶问确立武林地位的过程中的一战。而一线天的那场雨中大战,则是为了脱离帮派的控制,为切断江湖关系。实际上,一线天在电影中仅有的几次战斗都是为了摆脱或拒绝——摆脱帮派、或拒绝勒索,是为抗拒,而非争取。仔细分析这个人,他不是无所作为,抗战时期他会参加抗日活动,和平时期他也传授武功发扬国术,但这一切显然不为任何功利,因为他决绝地放弃一切江湖地位,只愿做默默无闻的理发厅老板。比较两个人对武林的态度,叶问是积极“进去”,进入核心,一线天则是奋力挣脱,主动“出来”。叶问的态度是进取的,所以只有他能成为一代宗师。但是我觉得,一线天这种自我边缘化的人物才是王家卫更为钟爱的,也经常在电影中表现的人物。

除了这三个主要人物的并置之外,我认为同样不能忽略的是叶问和马三这两个人物的对称。宫宝森在南方、北方办了两场告别会,在北方他选择的“搭手”对象是马三,在南方则是叶问,他们都是宫宝森挑选的接班人。这两人不仅功夫都被宫宝森赏识,性格也有相似之处。例如,他们说过两句相似的话。叶问与宫二比武输了以后,他说了一句“千古无同局”,邀请宫二日后再切磋。而马三在与师父宫宝森交手之前,面对师父让他“回头”的教导,他说了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表示不服气。这两句话意思完全相同,都体现了两人进取型的、不服输的性格。但是面对抗战时势的时候,两个人的进取方向是恰好相反的。叶问更重视道义,坚决抗拒与日本人合作;马三更重视权力,成了日本人任命的协进会长。但是我们知道,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看似南辕北辙,但对当事人来说,却往往是一念之差。如果马三有机会辩解,他可能也会讲出一番借日本人之力弘扬国术、振奋国民精神的大道理。在人生的大路上,如果埋头向前不假思索,谁能保证不走偏了方向?这与其说是马三一个人的悲剧,不如说是雄心勃勃的一类人共同面临的危险。宫宝森在与马三交恶之前,似乎感觉到这种危险,他对马三讲“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在回头”。这与他之前传授给两位接班人的处世哲学大异其趣。他对叶问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对马三讲过“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很可能,宫宝森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通过思考他徒弟的选择,也经历了一次猛“回头”。回头意味着反思,意味着对欲望乃至理想的克制,是对积极进取的处世哲学的一种修正。这是叶问、马三这两个人物的并置和对比能够展示出的内涵。

对称不仅表现在不同人物之间,也体现在同一个人物不同时间段的经历。1936年的金楼比武之后,登上武林盟主地位的叶问巍然屹立在前景,背后是金楼的牌匾“共和楼”,“楼”字被叶问挡住了,只能看到“共和”二字。1950年的叶问到达香港之后,经过与左邻右舍的武馆师傅们一番比武,获胜后也有一个类似的镜头,叶问站立在前景,背后的牌匾则是“港九饭店工会”,同样最左面的两个字被叶问挡住。相似的两个镜头,不同的牌匾,道尽时代的变迁和武林的衰落。

这种反差来自历史的急剧变化。抗战前的民国,在帝国崩解的废墟上,新的政权孱弱、无力掌控社会,民间帮派会社不仅获得空前的活动空间,而且成为政治力量倚赖的对象(金楼的掌柜灯叔说“孙中山是我们的老大”,反映了革命党人与民间帮派的联系),因此成就了武林的黄金时代。所以,叶问说“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岁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电影中,这个段落摄影师多用暖色光、散射光,营造出记忆中的“春天”的气氛。侧光照射下的人物,既轮廓分明,又光彩照人。美术师把一座金楼搭建得风姿绰约,穿着旗袍的风尘女们在王家卫典型的慢镜头中更显韵味。音乐有小曲、有京剧,还有歌剧,或悠扬或热烈,多姿多彩。分析这段戏的人物关系,虽然几次比武都是暴力场面,但都被浪漫化了,并且不是你死我活的战斗,而是限于点到为止。门派之间争吵、挑衅可以很大声,但最后都能一团和气、完美收场。宫宝森和叶问的比武,居然是以“想法”而非武力决胜负,而他们讨论的“掰饼子”问题,实际上是在讲和为贵的道理。那个时代的武林究竟是不是这么和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就是人们记忆中的武林黄金时代。

从抗战时期开始,形势迥然不同。政治冲突尖锐化,民间社会被各方政治力量撕扯、吸纳,不再有独立发展的空间。马三投靠日本人,导致他与宫家反目成仇,正是武林被撕裂的缩影和象征。宫宝森在比武会上强调“拳有南北,国无南北”,如此重视武林的和睦,偏偏他师徒之间的关系都无法维持,这正是时代大势的结果。气氛变得紧张、严峻,所以在这段戏中摄影师开始使用冷色光。特别是宫宝森死后宫二与几位老人辩论的那场戏,宫二时常被她背后射来的一束冷光淹没,而那几个老人的面容都有一部分埋藏在阴影中。当宫二和马三决战的时候,火车在旁边呼啸而过,影像粒度较大,摄影师的打光和烟雾的使用有纪录片的感觉,增加了场景的历史感。火车的寓意很明显,经常被用来象征时代和历史的飞速前行。他们两人不管谁稍不留神,都会被轰然行进的历史巨轮碾压。最后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是马三,但宫二也因此受了内伤,失去了武功。武林绝学宫家64手失传了。这象征着被政治力量撕裂的武林也受了严重的内伤,武林的黄金时代就此一去不复返。

1950年代,以叶问为代表的一批武林高手到达香港。他们避开了大陆上仍在继续的政治动荡,却提前遁入了一个十足的世俗社会,进入了“历史终结”的无奈与无聊状态,轰轰烈烈的武林往事再也无法重现。武林的昨日之日之所以不可留,一方面是旧日的资源已在政治动荡中耗尽(例如叶问本来家底丰厚,四十岁前从来不愁吃穿,但在战争中家财散尽),另一方面是旧的社会纽带也在动荡中消散(例如叶问的很多朋友在战争期间被杀害,宫家甚至师徒反目成仇)。叶问第一次为了生活、为了赚钱传授武功。他参加的比武再也不是武林中贵族式的切磋,而是邻近武馆间为了争夺市场份额的争斗。所以当他在众人前亮相的时候,身后也不再是“共和楼”这样有强烈时代感的匾额,而是“港九饭店工会”这样世俗化的招牌。我想这一定不是叶问熟悉的、喜欢的生活,但是他必须要接受。所以,在这段戏中,摄影师的用光明显发白。配乐方面,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前一段抗战时期的戏在隆隆炮声中还配着妖娆的流行音乐,但战后这一段只配着平淡的钢琴曲,表示战争期间的生活虽然惨痛艰难但还多一些色彩,战后的生活虽平静但却苍白暗淡。对叶问来说,研习武术从纯粹的兴趣爱好,变成了为谋生不得不做的职业。实际上,“不得不做”正是江湖最明显的特征,正如我们经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武林消逝了,但江湖还在,只是换了一种形态而已。

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把1940年宫二和马三决战的戏移到后面,作为1950年宫二与叶问谈话的闪回,成了全片中叙事顺序与时间顺序不一致的唯一一个段落。但是从武林的消逝这个角度,从叶问的心理线索来考虑,就能看出一些合理性。叶问从1936年与宫二告别后,一直念念不忘要再见一见宫家64手,这既是爱情使然,又是对武术的执着。直到1950年与宫二再次相见,听宫二讲过她与马三决战的往事,得知宫二已失去武功之后,他对武林的最后一点念想才告终结。宫二已经从一个色艺俱佳的绝世女子,变成一个沉溺在鸦片烟中的病人,就像叶问变成了武馆师傅、一线天变成了理发厅老板一样。他们都还是武术高手,但武林早已换了模样,神秘、壮丽的金楼不再有,有的只是晨曦中青灰色的市井人生。

王家卫是一个忧郁的抒情诗人,总是用细腻的笔触描述错过、失去。这次,错过的还是爱情,失去的则是武林。在看完这样一个美丽而惆怅的故事之后,我们却能得到一丝最大的欣慰,因为这个故事仍然是以王家卫的风格讲述的。虽然武林消逝了,但王家卫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