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善人欺天不欺

 　　这一本虽然是以暗黑著称，在我看来却黑不过天龙——后者可是藏在所谓大是大非背后的卑鄙龌龊。《连城诀》又如何？无非是贪财好色虚荣怠惰等人类七宗罪罢了。为贪欲而弃人伦，这事现实里还少了？小说也未必比社会新闻更黑。

　　“人善人欺天不欺”，稍微有点年纪、又够八卦的人当然要想起丁蟹，我说的却更早几年，一样披着秋官的躯壳，却是忠直好人谢文武——那部戏叫做《誓不低头》，男主冤狱数十年，妻子嫁与仇人，一双儿女离散。早年的港剧多是这般沉重压抑，张力十足。大概是由于被如此哺育长大，我对暗黑元素的接受度很高，甚至是有些……着迷。

　　影视剧版里，大陆那版突出了原著的写实乡土风，情节却交代得太过罗嗦，全没了堪为原著基调的凄苦与阴森。倒还是邵氏的旧电影好：夜深人静，知府大人与女儿一言不合，掀开帷幕，正中一副棺材，一时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凌小姐就此被亲爹活埋！

　　在豆瓣闲逛时看到短评，说金书里最喜欢的两对是杨过小龙女与狄云水笙，这话说得妙了。狄云是粗手大脚目不识丁的乡下小子一名，如何能与神雕侠这害人终身的妖孽相比了？当然能！狄云相貌资质出身都平庸，唯有那一身硬骨头是不凡的。冤狱五年，酷刑加身，最坏的倒不是身体残疾，却是被夺了心志，从此无可无不可，成为行尸走肉。这事很常见了——许多人被权力碾压过之后，索性挥刀自宫，依附曾迫害他的体制。花铁干之凶相毕露，最初也不过源自他对血刀老祖的恐惧。狄云没有偶像包袱，处事很灵活，比如对血刀老祖也可以卖个好，但关键处守得住，不作恶。

　　杨过与小龙女之所以为佳偶，是因为他们都是趋于极端的性子，眼中只有黑与白，看不到人情世故。狄云这逆境中不肯折节的性子，跟这二位是共通的。水笙也是如此，她简直太好了——清爽干脆，爱憎分明，一开始对小恶僧是绝不容情的，但也有自己判断，不听花铁干蛊惑。这一对其实有些像夏雪宜与温仪，一样在与世隔绝中，得见彼此真心。感情线不着痕迹，几场重要的对手戏里，狄云疯狂中透尽委屈，水笙错愕中渐生怜惜，不费笔墨却格外动人。

　　水笙那落花流水叔父辈很不怎样，花铁干自不用说，耍大刀的陆天抒见到水笙为人所掳而不反抗，恼她不贞不烈，真是天晓得。表哥汪啸风是群豪一流的俗人，水笙要避了嫌疑，讨好表哥与一众武林人士，本也容易——跟花铁干心照，一切都推给了狄云便是，她却有所坚持，很难得。有所坚持的人必得出世，雪谷白茫茫一片才干净，两人重逢，理所当然。

2.哀已渐少，怒已爆棚

　　《连城诀》还有一样好，就是人物无论正反都干脆利落去到尽，我最喜欢看。狄云没有悲天悯人圣母心，目睹万圭中毒，痛苦折磨，要杀他报仇的心思始终坚定；凌退思文武双全、得意于黑白两道，仍旧是人心不足，戕害亲女并无半分愧疚；最初几年的监狱风云，丁典对疑似无间道的狄云更是不曾留情；血刀老祖穷凶极恶中有几分潇洒随性，比花铁干之流恐怕还好些，我感觉他不怎么迷恋权力结构，也不暗搓搓留一手防范后辈，看到狄云怀揣血刀经，还觉得很好很好，而之后他琢磨着要吃人，暗忖小徒孙为人不错，吃他有些对不住他（所以决定最后一个吃），可见这大恶人的心智比起名门正派，要健全上一点点。

　　初版《素心剑》中，水笙在雪谷等到狄云，对他说自己从未离开，可见她跟表哥谈崩之后就此了断，也是果决；三联版省去这句，留白更是意味隽永；新修版这“伪作”添了蛇足，不提也罢。

　　而这部因为风格偏写实，其余女性的处境与选择真是令人好无奈。凌霜华终不负丁典，是本书墨墨黑中难得一点光亮，但她立下毒誓是从父，自毁容貌是从了以心相许的夫君，行为模式总脱不了中华传统妇德，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有些吃不消。她容颜尽毁丁典却始终如一，本来两人有大好机会远走高飞，却为了这受威胁为发、意思表示不真实的毒誓自绝后路，让人觉得——这位官家小姐脑子别不过来啊。不过书中也有伏笔，丁典在刺客手底救下凌大人，也是怕他身死家败，凌小姐无人依靠。凌翰林自小对女儿的调教，恐怕也是以教得听听话话、来日卖个好价钱为指导思想的，把女儿教得这么知书达理死心眼，却便宜了丁典这莽汉，他可不恼羞成怒了么。

　　如果说凌霜华还值得一句哀其不幸，对戚芳我哀已渐少，怒已爆棚。一样是负情小师妹人设，岳灵珊比戚芳可好得多——她对小林子一往情深，如此终局也是求仁得仁，可怜可叹。作者处处明写戚芳唯一真爱空心菜师哥，纵然她不知道其中冤屈，性子烈一点的倒也可以出个家或者同归于尽，她走的道路是孤女择木而栖，戚芳这少奶奶当得冷暖自知，好几处写她在万家事事谨慎，下人们连她大步流星都样子都没见过。这倒也罢了，我只是不喜这样拖泥带水不上不下的人，好在金书里这样的人少，王语嫣空窗期如此短，也能把三角关系利落斩断。至于这位师妹，丈夫的阴险无耻她也见过了，一声声小淫妇她也听到了，怎样设计她爹陷害她师哥她也晓得了（但是她觉得那“终究是为了爱我”，三观堪比王语嫣），还要念着一夜夫妻百夜恩去送死我也真是……无话可说。年前有人讽我欠同理心，我至今耿耿。这人世已经够糟糕了，这些个性情软弱糊涂的人还要助攻一把。不过这也是万物生克的道理，她怎么也不会刚强上半分，旁人作壁上观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