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秋天》:时间是块铁板,充满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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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的秋天 - Review

他带着自己年迈死者那疝气的温柔哨声,被死亡一棍击中、连根折断,他在他秋天的最后几片冰冷树叶的阴暗声响中,飞向了被遗忘的真相的黑暗祖国,他惊恐地抓着死亡长袍上的破布烂线,远离了疯狂人群的呼喊,他们冲上街头唱着欢快的颂歌,庆祝他的死亡,他也将永久地远离那自由的音乐、幸福的焰火和那荣耀的钟声,它们正向世界宣告一则好消息,宣告那永恒的无尽时光终于结束了。

“孤独”和“死亡”是贯穿加西亚·马尔克斯文学作品的重要主题,也因此决定了他文学创作的基础音色。从《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百年孤独》到《霍乱时期的爱情》,“人物独白”是马尔克斯表达孤独的主要手段。

——我解决了一个过去悬而未决的问题:全书的格调。

如果说《百年孤独》讲述的是拉美人民始终挣扎于无谓的时间洪流,承受着宿命的诅咒,在孤独和无望中重复着历史必然,那么《族长的秋天》则开始触碰“权力”命题。在美洲大陆上,独特的权力构成必然导致“孤独”的终极指归。没有一个作家能够避开他的生存现实,去书写虚幻的人类命运。于是,我们在《枯枝败叶》,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甚至在《恶时辰》中,透过那同一片巴旦杏叶,同一条秋海棠长廊透视着拉美历史的蜩螗沸羹和百年一瞬的永恒孤独。

为了塑造一个在拉美历史中如幽灵般存在的法外之法、无远弗届的权力形象,马尔克斯必须抛弃《百年孤独》的书写笔调,抓住主题的关键质素。

“要是用一句话概括你这部小说,该如何概括?”

“那是描写权力的孤独的一首诗。”

的确,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形式能比“独白叙事”更能表达人物内心的矛盾与复杂,也没有什么比在漫无津涯的历史中发出单调的哀叹更显孤独。然而马尔克斯却始终迟迟未曾动笔,这个一直如慢性肿瘤般固执占据在他脑海中的想法成了他难以和解的重负。

“我在进行创作时,总是碰到结构方面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是绝不动笔的。在哈瓦那公审索萨·布朗科的那个夜晚,我觉得被判处死刑的老独裁者的长篇独白也许是较好的结构。但是,我错了。首先,这是违反历史真实的:那些独裁者不是寿终正寝就是被人们处死,要不就亡命国外,但从来没有受到过审判。第二,独白可能会使我局限于仅仅从独裁者的视角来进行叙述,并且只使用他个人的语言。”

于是,他带着这个不断扩散,阻塞他血脉的痼疾转而书写《百年孤独》,直到他重新找到了吹送孤独、朽迈的独裁者抵达历史彼岸的热风,这股风曾经帮助希腊人远征特洛伊,留下了《伊利亚特》,如今也将以一种古老、寥远、浑厚的姿态帮助马尔克斯书写美洲大陆上布满尘埃、叹息和血泪的史诗。

《族长的秋天》成为马尔克斯实验性最强、文学气质最浓厚的一部作品。整个故事仿佛一篇绵长的散文诗,没有分段,极少句号,一气呵成。读者和深陷在权力泥潭里的族长一样迷失在捉摸不定漂浮游曳的辞藻间。双线叙事,从现在和回忆两条线索出发汇入历史的洋流,马尔克斯比以往更加游刃有余、轻盈洒脱地穿梭于多人视角,以内心独白的形式书写出极权者的孤独。这本书同时也是马尔克斯最难读的一本,洋洋洒洒的长句里充盈着繁复的意象和跳荡转换的多人视角。马尔克斯在悬而未决中耗时十七年两易其稿,在进行第三次尝试时终于完成了这本文学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作品。

——极权是人所创造的最高级、最复杂的成果,因此,它同时兼有人的一切显赫权势以及人的一切苦难不幸。

在马尔克斯的笔下,极致的权力意味着极致的孤独。他无意于影射任何一个“臭名昭彰”的政治人物,渲染或放大某个特定历史阶段的苦难或事件。和《百年孤独》一样,在他看来历史和时空一直是如胶状凝固的,至少在拉美这块土地上时间是不曾流动的,千千万万个独裁者只不过是那同一个人的幻影。他意在书写万古如长夜的状态,那种时间仿佛腾空而起悬浮其上的历史幻觉。他刻意打破了历史的时间序列,把哥伦布到达美洲和海军陆战队登陆两个历史性事件同时赋予了故事中的族长。

有趣的是,马尔克斯对于族长形象的设定似乎更接近一头苍老的猛兽,而非人类。

因此我们也斗胆进去,在荒凉的圣殿中看到了伟大所残留的废墟,看到了被啄烂的身躯,看到了有着少女肌肤的光滑的手以及它无名指指骨上戴着的权力之戒,他周身长满了细小苔藓与深海寄生虫,以腋下与腹股沟最为密集,他患了疝气的睾丸上裹着帆布袋,那部位膨肿硕大犹如阉牛肾脏,但却是兀鹫唯一避而不食的地方......”

他来时总是像初次坐在我面前时那样惊恐苍老,一言不发地把双手摊开给我看,那对平滑紧实好似蛤蟆肚皮的手掌是我漫长的占卜生涯中不曾看到也不会再看到的......

马尔克斯说,拉美的独裁者们往往是丧父的孤儿,母亲的形象主导着他们的生活。这种悖离常规文学想象的事实成了族长与众不同文学形象的主要依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爱的缺席造成了他们过度膨胀的权力补给。族长那患了疝气的睾丸虽然肿大如牛的脏器,却是一种畸形、病态的性征,虽然苍老、粗壮如猛兽,却拥有一双如女性般纤弱细腻的手掌。

再没有一个文学人物的形象如族长这般,仿佛远古生物,拥有着兽性的外表和脆弱的人性。正是这个造物,一声令下把满载两千名儿童的船只瞬间炸毁,把敌人分尸剁块或用电椅烤焦,拎起一个正从鸡窝里捡蛋的仆人就开始宣泄过剩的性欲,用一具具如灯笼般挂满小城的尸体欢庆他永生不死的威权;也正是这同一个造物,在母亲去世后依然悉心收藏着沾满尸液的白色床单,在一次次孤独无助中求告母亲的护佑荫蔽,他冷酷无边的权力一碰到挚爱的纳萨雷诺就溶于无形,在这个他一生的挚爱面前,他就像一只温驯的家猫。

在族长的身上,是一种接近原始、蛮荒的力量与权威,是人与兽的结合,也是至高无上与污秽腌臜的产儿。他的欲望是野蛮而粗鲁的:

他把没吃完的饭放在一个窗台上,来到了妾侍那弥漫着沼泽气息的茅屋里,那里拥挤不堪,甚至三个人带着自己七个月的早产儿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骑到一堆散发着昨天剩菜味道的躯体上,拨开两个脑袋,推走六条腿再挤开三只胳膊,不问谁是谁,不管究竟是哪个女人在没有梦见他的睡梦中给他喂了奶,也不探究是哪个从邻床传来的声音困倦地喃喃道,别这么性急啊将军,会吓到孩子们的......

而他唯一挚爱的缪斯——纳萨雷诺浑身上下也充满着原始的、动物性的特征:

她矮小、结实、健壮,臀部丰满,乳房硕大硬挺,双手笨拙,私处荒蛮,头发剪得很短,牙齿稀疏却利如刀斧,塌鼻梁,扁平足,一个不比其他人起眼的普普通通的见习修女......

未经驯化的权力伴随着纯野性的恶习,龌龊的欲望对位嗤之以鼻的污秽,所以在对威权的描述中,我们看到的是对肉体蛮化的切割与分解,在迷狂的性爱里却夹杂着恶臭的人体粪便:

他朗诵着,而此时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正在一旁拨开他患疝的睾丸,清洗方才欢爱后留下的粪便残渣,她把他浸泡在白合金狮腿浴缸里用于净身仪式的水中,给他抹上路透牌香皂,用丝瓜瓤搓洗他的身体,又用草叶煎煮出的汁帮他冲干净......

用极端诗意的辞藻来表达如此粗鄙的内容,带来的是昆汀式暴力美学的撕裂体验:一种优雅的恶。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最欣赏的是贝拉·巴尔托克以及各种加勒比民间音乐。这两者的混合不可避免地呈现出爆炸性的效果。

《族长的秋天》采用双线螺旋叙事结构,从现实和回忆两个层面来结构整篇故事,而在回忆部分又采用了多人视角的独白、碎片化叙事交叉层叠。在以族长自白为主调的叙事中拼接了大大小小十数位人物的独白,从贫民到政敌再到情人,不同阶层人物的语言风格交织在一起,加之马尔克斯在叙事中特意加入了大量加勒比地区的习语和谚语,使得整个文本呈现出多变、灵动的气质,正像融合了大量民族元素的贝拉·巴尔托克作品一般,既具有古典浪漫的特质,又糅合了大量的不和谐元素,充满了古朴、新鲜的野性力量。

在一个描述族长的妻子纳萨雷诺和儿子被野狗撕咬致死的段落中,我们更能深切地体会到这种诗意的暴力美学特质:

那天他做出了重大决定,不干了,他妈的,该来就快点儿来,他决定了,而那仿佛一个爆破令,还没来得及下达完就有两个副官闯入办公室报告了可怕的消息,莱蒂西亚·纳萨雷诺和孩子被市场里的野狗撕碎了,被它们一块块地吃掉了,活活吃掉了将军阁下,但它们不是寻常的街头野狗,而是一群猛兽,有着惊悚的黄眼珠和光滑如鲨鱼的皮,是有人养来对付那些蓝狐的,六十只一模一样的狗,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从蔬菜摊中窜出来扑到莱蒂西亚·纳萨雷诺和孩子身上的,没给我们留一点射击的机会,因为我们怕错杀了他们,因为他们仿佛与那些狗一起憋在了地狱的漩涡中,我们只看见几只手向我们伸来一晃而过,其余的身体则在一块一块地消失,我们看到了几抹转瞬即逝、难以捉摸的表情,时而恐惧、时而悲哀、时而喜悦,它们最终都陷落进了抢夺的漩涡,只剩莱蒂西亚·纳萨雷诺的淡紫色毛毡帽还在图腾柱般的女菜贩那冷漠的恐惧前飘浮......

马尔克斯在这本书里常常赋予意象以时间性或空间性,或者以意象作为意识跳跃的支点,借由意象完成在时空中的自由穿梭:

我们走在第一个庭院中,那里的铺地细砖败给了杂草来自地下的压力,我们沿路看到逃跑的卫队散乱扔下的装备、丢弃在柜中的武器,以及一张粗木长桌,桌上摆着那场被恐慌打断的礼拜日午宴的残羹剩饭,我们看到幽暗光影间的一排宽敞平房,那里曾是民政办公室的所在,彩色的蘑菇和苍白的百合生长于尚未处理的公文之间,这些案牍的处理流程通常比最荒芜枯燥的生活都要漫长......我们看到随处悬挂的鸟笼上依然蒙着上礼拜某个夜晚的布罩,我们透过一扇扇窗户看到了这个城市,它仿佛一头伏地酣睡的巨兽,对正开始度过的这个历史性的礼拜一毫无概念......

所以他在十二月攀上悬崖之屋并不是为了和他们交谈,而是为了置身于那时节日光初现的奇迹时刻,他可以再一次看到巴巴多斯到韦拉克鲁斯之间的安的列斯群岛的整个世界,于是他忘记了谁握着一对儿三的牌,于是他在观景台探出身去,凝望那一串犹如睡在海洋池塘中的鳄鱼的疯癫岛屿,看着那些岛屿,他回想起那个历史性的十月的礼拜五,仿佛再次身临其境:那日清晨他走出房间......

马尔克斯选择了层层襞积、连绵不断的长句和浑然一体的篇章来结构整个故事,每一个长句中都富含时空性或印象派的意象,仿佛发光水母般绚烂繁复、灼灼逼人,一旦这发光水母般的幻景麇集游荡,人们便会彻底迷失在这种夺目的幻象中而忘了曾经停驻在此或泅游在彼,于是文本的因子如一颗霰弹般在意识中炸开,让人失去了时间感和空间感。这种无根、无由、无止的凝滞感恰恰也是漫长拉美历史带给马尔克斯的精神体验。

在这种复调的自白中,马尔克斯十分自觉地运用了重复的、单调的、数字性的描述语言反复强调族长的孤独来为主题赋格:

他回到楼内,检查了二十三扇窗户的插销,点燃了自门厅至私人寝室每五米一个共二十三个牛粪饼,他闻到了那烟气的味道,想起了一个可能属于他却不可能存在的童年,他只在熏烟初起的那刻记起了它,随后就永远地忘记了,他从寝室走回门厅,将灯依次熄灭,将睡着的鸟儿一 一清点后又用粗布将鸟笼罩上,共四十八只,他持灯再次将整栋大楼巡查了一遍,他在一面面镜中看到一个个自己,十四位将军提着点亮的灯火走着......他转而又在黑暗中清点了一遍警卫的人数,然后返回卧室,慢慢走过一扇扇窗,在每一扇中他都看到了一片相同的海洋,四月的加勒比海,他没有停步,一连欣赏了它二十三遍......他一个人就是国家,他将卧室的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锁好后,坐上可移动式马桶小便,排出了两滴、四滴、七滴艰涩的尿液,随后扑倒在地,立刻睡着了......

数字在马尔克斯的笔下成为了一种极富韧性的修辞材料,他审慎、庄重而精确地使用数字描述意象,而这个数字越是精确就愈加凸显出人物的孤独感。他不厌其烦地使用叠词或对同一个事物进行重复性地描述以造成回声式的音响效果,一遍遍地强调着人物的孤独情调。

人不是在生活,而是在苟活,人开始学习时已经太晚,即便是最博大最了不起的生命也仅能达到学习怎么去活的程度,他从自己暗哑手掌的谜团里、从纸牌隐形的密码中,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能力去爱,于是企图用权力的孤独罪恶的炽烈祭礼去补偿那无耻的命运,却在无尽燔祭的火焰中沦为自己献祭主张的牺牲品,他以诓骗与罪行养肥了自己,以无情与羞辱培育了自己,他克服狂热的贪婪与天生的怯懦只是为了将那颗玻璃球握在掌中直至时间的尽头,却不曾知晓这种罪恶没有尽头,正是它的饱足滋生着它的胃口,循环往复直至所有时间的尽头。


——“能使我免于被遗忘的是《族长的秋天》,它是一部用密码写就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