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我见过最喧哗的作者(配以同样唠叨的笔记)
故事甚完整。围绕核心的一场性侵,形形色色的人事都被摹写。一年来米兔新闻风起云涌,读此书仿佛以小说形式对各相关事件作一梳理/回顾。书中可以看到事件发生的土壤:经济衰退、文化保守的地缘环境(阴郁寒冷、内蕴不安定因素的熊镇,代入你所知的任一经济崩颓的小城都不违和),像猴群般雄性绝对主导、强者为王、集体至上的社会秩序,荷尔蒙过剩无从发泄的年轻人,至亲至疏令人窒息的亲子关系。关乎事件的常见误区:你当然时常听闻被陌生人袭击的恐怖故事,但“没人说过这种情况:被某个她认识、信任、一同欢笑的人侵犯”。受害者会被反复质询是否自愿、能否清楚表态,“你主动跟他上楼的吗?是谁先亲吻的谁?你回吻了吗?”事件发生后不同角色的不同反应:受害者苦痛中的挣扎、加害者震动后的逃避,保护者的痛悔与抗争、庇护者的凶横与软弱,围观者的善恶拉锯(这里当然有熟悉的台词:“她明显是自愿的,之后就变心了”,“要是真有这回事,为什么不直接报警?”)。性侵是所有导火索激越地绞扭在一起迸发的火焰,是灼痛黑夜的闪电。闪电的光耀中,有作者想要展现的整个黑夜的盘根错节。
解码此书的关键词可以是“群体v.s.个人”。事件发生后,围观者面临“选边站”的问题:相信熠熠生辉的体育明星少年是无辜被诬?还是相信少女的伤痛是真实的?这选择可能无关少年少女本身,而在乎人们是否愿意、敢于、能够抗拒集体的压力/魔力。“就连那些相信她说法的人都会吓到不敢碰触她,因为当她爆炸时,他们可不想被弹片打到。……他们可不都是坏人。但是,他们都保持沉默。因为那样比较容易。”玛雅的好友安娜自小是个与众不同、被集体流放的少女,当领会到玛雅不想牵累她的好意,她一度保持沉默,却因此“恨透了自己”。暗恋玛雅胜过爱冰球的亚马一度犹疑,不只因为凯文爸爸给他的物质贿赂(诱惑一个男孩进入成年人的丑陋猴群秩序),更因揭发的代价是自己热爱的冰球,“冰球是唯一让他感觉自己属于团体的事物”。兼具青少年的残酷与善良的典型人物波博:“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被允许成为某个团体的一分子”。人身处集体中,就可以投票的名义向受害者施以精神凌迟,以伸张正义之名投掷石块(投掷石块总觉得来自圣经::“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集体带来安全感,“要是你将一切区分为朋友与敌人、我们和他们、好人和坏人,世界就会更容易理解,也就比较不那么恐怖”,“和周围所有人发出一样的噪声,自有其美妙之处。”
而我更愿用的锁匙是【性别】。作者从一开始就刻意渲染小镇自大而脆弱、残酷又混乱的“雄性性格”,且将其与书中的关键词之一【冰球】——竞技体育的特质重合。他笔下的小镇,“表面之下,存在着某种始终挥之不去的暴力”;冰球则狂热、迷人、粗暴,是力与血中诞生的美的产物。冰球是小镇的精神寄托,而小镇充斥着男权社会的特有秩序(女性中文读者尤其一望便知),上文中对集体主义的狂热推崇与无条件臣服即源于此。冰球-小镇-男权,三者意象趋于统一:“他们用老一辈人建立社会的方式建立了这支青少年代表队。”“体育项目造就复杂的男人……”甚至教练戴维在最后的反省,他总觉得“球队是靠着所有欢笑与征途中变得越来越淫荡、污秽不堪的黄色笑话凝聚起来的。”熊镇的“熊”,正是这一意象的拟动物化。
无论之于小镇还是冰球,女性都是被忽视、歧视,被边缘化的存在:
“球会总监看都不看女清洁工一眼,只是招招手,准许她进来。女清洁工向所有人赔了不是。当她趋身清空垃圾桶时,即使其中一人很体贴地将双脚抬起,但室内大多数男子仍旧忽略她。”
“那名赞助商戏谑地建议道:‘或许我们干脆聘用他老婆好了,穿高跟鞋的体育总监,也许一样管用。’”而听众——男人们笑开了怀。
“在他的冰球天地里,女人是如此稀少,以至于他看见不认识的女人就认定她是服务员。”
“熊镇非常欢迎喜爱体育活动的女孩,但不是以她的那种方式去喜欢。不要那么投入,投入到对男生们授课说明冰球规则和战术的地步。在他们看来,女孩们最主要应该对冰球选手感兴趣,而非冰球运动本身。”
那些男生,“他们没有任何女性朋友,这里没有女子球队。因此他们学到:冰球是他们的专利。他们的教练教导他们:女性只会‘让人分心’。因此他们学到:女生的存在,就是为了性交。”
作者同时一再暗示——几乎到了明示的地步,尽管以粗暴力量为美的小镇/竞技体育/男人自有迷人之处,但这时时处处的性别倾轧,正是催生性侵事件的土壤。这样的男权高压下,才会出现不以强暴为罪恶的少年,与受到侵害后仍担心自己报警会伤害更多人的善良过头的女孩。(“她十五岁,他十七岁。但在每段对话中,他仍然是那个‘小男孩’,而她已经是‘少女’了。”)而天平的另一端,则是女性所代表的美、善、平等,是对男权秩序的背离与反叛。考量一下性侵事件后绽放光彩的人们吧。玛雅安娜两位少女与各位心怀善念的母亲、以及近乎地母形象的拉蒙娜都不必说。男性中包括:
两位少女的男性亲人。他们重视亲情与家人的牵绊,如玛雅的弟弟、12岁的小男孩里欧所说,他们“不是来自熊镇的熊”。
亚马:暗恋玛雅之外,更重要的是受母亲感召。(连带着友谊感召的波博)
阿札:男权秩序倾轧下底层弱势男性,对伤害感同身受。(作者到底下笔温柔没有展开写底层互害)
黑衣年轻游民们:男权秩序倾轧下底层男性,受拉蒙娜—母亲的感召。
班杰:这个作者着力刻画的迷人角色,干脆设置为lgbt人物,还借书中角色挑明:“你最优秀的特质都来自一个事实:你是在一个由女性组成的家中长大的。”
而在事件落幕时,熊镇居民投票支持玛雅的父亲留任——善意以婉曲的方式取胜。接着,原有的(男性)教练与队员离开了,熊镇重建了女子冰球队。伤口愈合、故事结局的走向,也是男权秩序退场、女性秩序/平权秩序重建的过程。
以上。书中内容之丰富,如同看了一篇性别政治相关的深度访谈。然鹅这也是我以为的问题之所在:为何不去看一篇深度访谈呢?
作者仿佛……坐对一则米兔新闻,藉虚构而巨细靡遗、不厌其烦地写出各相关内容。他展现,他解释,他教化,他控制故事走向并最终划下句号。小镇中的形形色色人物,少年少女醉汉精英长辈父母,尽管纷繁尽管众声喧哗,细究来都是性格单纯、因果明晰的。作者缜密地控制着笔下角色,将他们完全框住在核心事件相关的位置。作者仿佛全知全能的神,用数不清的彼此重复的独白,喋喋不休替角色发声,而不是让角色自己发出声音。如果一本小说是一个房间,作者在房间各角落里设置了蓝牙音箱、唱片机、电话留言……等等无数物件,滚动播放自己的隽语。这些角色可能出现在影视剧中,可能可以给每个名字赋予八字断语或两句定评,但就是难以想象他们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是读者可以在下个拐角就遇见的人。我甚至无法提起一丝兴趣,探索他们在书中描写之外的其他性格面向。
但小说本可以更轻盈,更犹疑甚至游离,走向人性中更复杂幽微之境的呀。阅读过程中,我一直想念着那样的小说,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小说。同时也想念文笔简洁优美,作者存在感没那么大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