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上古猎手的挽歌
重看80年代的经典老科幻果然惊艳,排除怀旧情结,单纯来看这个故事,也充满了那个年代才敢于铺陈的浪漫情怀,而这是2000年左右作为小屁孩的我初看时完全体会不到的。如果只看表面,这部电影当然是一部充斥着暴力血腥的爽片,那些直接摊开的血肉肚肠和轰鸣的机枪,阿诺哥泥泞中搏斗的肉体和怪兽的昆虫口器,以及快速切换移动的镜头。感官的全面刺激满溢,让人来不及喘息,仅凭这些已足够拖拽着观众看完并连连惊呼了。但如果仅仅如此,它只会是一部昙花一现的商业大片,不可能成为传奇。在尘埃落定的今天回顾,剥离绚烂的外壳,这个故事的深刻一面才显现出来——这其实不是一个科幻故事,恰恰相反,这是一首献给上古猎手的挽歌。
回想一下怪兽的行为就很明显。尽管片中它无台词,但借阿诺哥之口,也道出了“它一次只杀一个,像个猎手”的判断。在以少对多时,一次解决一个是非常明智的策略,也是猎人和一些大型捕食动物会使用的策略,同样的,极强的隐蔽能力也是猎手和捕食动物制胜的关键。片中光学迷彩的隐身能力,是对潜伏能力的一种强化设定,甚至包括它的热成像识别和红外线对焦的攻击武器,也都是对传统意义上的猎人和捕食动物的能力进行了现代战争武器的提炼升级。片中甚至有一个镜头是拍摄了丛林中的蟒蛇,而我们都知道一些蛇等爬行动物的视觉和我们不同,它们可能无法分辨细节,但对热和移动有着比我们更灵敏得多的感应,这足以让它们成为自己生存环境中的顶级捕食者。导演在这里的类比提示非常明显了。
除了观察和攻击方式设定的古典(或者说原始自然),怪兽在能“为”时选择的“不为”,就更加耐人寻味。在已有武器完全可以进行大规模屠杀的情况下,它起初仍然选择每次只对一个猎物下手,分次缓慢消灭,这和影片开始时队员们对目标不留活口的火力碾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也是原始捕猎和现代战争之间的差异所在。怪兽是到了后来队员发起对它的还击时,才一次杀掉多人。因为此时的对抗已经超出了捕食的需求,变成了生存和荣誉之战。所以可以明显看出怪兽的捕食是有“原则”的。表面上看它的杀戮似乎极其残忍,但仔细想想就能意识到其实更残忍的是现代战争这样的大规模屠杀。
更有意思的是片中最后的肉搏,在已经把阿诺哥捏在手里时,怪兽却转而选择把他放下,自己摘掉头盔和武器,露出“真面目”给阿诺哥,然后再和他进行一对一的力量对抗——因为怪兽清楚阿诺哥此时是完全失去了现代武器庇护的状态,自己能够把他捏在手中,是凭借了技术优势,如果趁机下手,是“胜之不武”的。对这一点有深刻认知,意味着怪兽内心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仍是一名真正的猎手,武器的先进并没有改变它对猎手原则的信仰,并最后使它宁愿冒着更大的生命危险,去和阿诺哥进行一场勇士间最纯粹的较量。
仔细看阿诺哥和队友与怪兽接触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不断褪去现代技术的过程。先是没有后援部队的处境,之后是无法和指挥部建立联系,弹药耗尽,申请直升机撤离失败,最后变成只能用所谓的“童子军”的方式布置原始陷阱,再到最后的肉搏。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怪兽一步一步把这群武装到牙齿、也被当成了“工具人”利用的战士,逼回到了那个冷兵器时代。在那个环境中,勇士不会被官僚控制、用后既弃,他们仍能凭借自己的智慧、力量、敏锐的观察力去和对手斗智斗勇。表面看这样的“原始”不敌枪炮,可实际这种状态中的个体,却能拥有更完整的自我实现机会。
所以怪兽虽然是他们的毁灭者,是恐怖的杀手,但也是理想主义战士们的完美对手。甚至对被指挥部抛弃而终将被毁灭的这群队员们,它还是救赎者般的存在——如果被压榨致死是现代官僚制度给战士预设的结局,那么把它们从不被尊重的死亡里打捞出来的,恰恰是这个可怕的怪兽。这一点在怪兽对待印第安人队员的态度上尤其明显。他是被怪兽杀死的最后一位队员,也显然是其中最敏锐英勇的战士之一,最后时刻他主动选择了丢掉武器,用最原始的方式迎接怪兽的挑战。所以怪兽虽然杀了他,又以人类看来血腥的方式拨出脊椎和头骨,但我们可以在近景镜头里看到,它却是用手近乎深情地轻抚过他的头骨的,因为印第安战士赢得了怪兽的敬重——他获得了自己的知己。
也是由于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怪兽才宁愿用同样的规则,放下武器冒死与阿诺哥肉搏。虽然最后它也的确因此中了阿诺哥的陷阱,但它对阿诺哥发出的那一长串既恐怖又痛快的大笑,又何尝不是一种终于棋逢对手的快乐呢?最后怪兽按动手臂上的控制器,启动定时自毁,那轰然升起的蘑菇云,无疑就是指向了最终极的武器——核弹。它是拥有这样的武器的,它自毁于这样的武器,也是在指明原始猎手精神终将毁灭于现代杀伤性武器的无奈现实。
所以这样去看,这部电影的主角真的是赢在最后的阿诺哥吗?显然不是。片名** Predator 捕食者** 是对的,因为怪兽和它所代表的捕食性动物、猎手,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它无疑是血腥恐怖的,但另一方面,它却是绝对自由的勇士,是野生的、独立的,即使被高科技武器所武装,但不会被提供技术武装的官僚机构控制利用。它嗜杀、擅杀,但不会无差别大规模地滥杀,它恐怖,但不疯狂,有强大的自信,也因此可以给予对手充分的尊重。它通过捕猎生存,但同时在捕猎的过程中寻找知己——它带来死亡,但死亡也不是它所恐惧的事,是它可以送给真正对手的最真诚的礼物。这就是真正的猎手、捕食动物、Predator 得已合理存在的原则。
和现代战争相比,这样的Predator无疑是高贵的。而这部电影能够那么震撼一些人的内心,也是因为它是在唤醒现代人藏在心底的对上古英雄主义的向往。这是现代科幻和战争外衣之下的古典神话。在战争碾压人性又虚伪地以“更文明”自我标榜时,它用对更高科技武器的放弃,来完成一场对人类存在意义的救赎。耶稣能够救赎羔羊和无辜者,佛陀让素食者超脱凡尘,但能够给那些当代的迷茫老兵们最终解脱的,唯有作为战神的上古猎手,当心怀梦想的勇士在战场上注定会毫无意义地失去生命,遇到这样的Predator 就是他们临死前能做的最美的噩梦了。
最后还有一点值得一说:作为那个年代的一部商业片,片中虽然仍然未能免俗地有一个墨西哥美女作为花瓶出现(丛林里摸爬滚打还得带妆也是够了),但她仅仅是对阿诺哥表达了敬重,并没刻画什么对他芳心暗许甚至啥肉搏情节,这一点的克制也还算难得了。她后来肯开口说英语,甚至提供协助,也是因为阿诺哥对她还算尊重,并且的确需要每个人参与才能幸存,这个转变逻辑也比较圆满。当然,在女性作为旁观者的目光注视下完成自己作为真勇士的战斗,除了认可无所求,也算是古典骑士精神的呈现模式之一,所以这个花瓶的存在以今天的女性视角去看,也还是挺好的,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