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两次突围
作为首部执导的电影,杨德昌在此片中已经显露出了高超的水准和浓烈的个人风格。故事流畅,镜头平稳冷静,探讨现实与理想的碰撞与妥协,刻画人在社会中所面对的切实的难题。
与他之后的作品一一和牯岭街相比,此片真实性略差,斧凿痕迹重一些。牯岭街能构建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让我沉浸进去,此片还没做到。真实性的欠缺体现在配角的刻画不够立体、社会氛围似乎烘托得不够,和刻意的戏剧化处理,例如常见的利用旁听者(女钢琴家青青)插叙叙事、结尾时佳莉离开海岸而德伟下落故意作成谜等。
我认为本片的一个主线是佳莉的两次突围。第一次是从家庭中突围,反抗父亲对自己婚事的安排,第二次是从婚姻和社会对女性的规定角色中突围,摆脱妻子作为丈夫附庸的社会安排。两次突围都发生在佳莉与哥哥佳森的谈话之后,都是佳莉对自主掌握人生的尝试。
本片的第一个重心在东亚传统社会里父权的压迫。林父安排佳森和门当户对的陈医生家女儿结婚,“懂事”的佳森不得不和女友青青分手,林父后来甚至安排了佳莉的婚事。陈医生家儿子哲夫的电机学博士,恐怕也是遵从父母安排——这里恐怕有一些杨德昌的个人经历,他去美国念的电机硕士。林家吃饭时候,要等林父动筷子其他人才能吃。诸如此类对子女人生选择的强制干预,体现了父权对个人自由的压迫。
本片的另一个重心在性别议题。因为婚姻问题,佳莉和闺蜜欣欣诉苦,她抽着烟,感叹人生之难,她说读书考试,可没人教怎么去面对这些生活中的难题,小说电影写到两人结婚就是大团圆结局了,没讲之后怎样。本片拍的就是婚后的破裂:佳莉反抗父亲的婚事安排,为了爱情和德伟私奔,可结婚后不久婚姻出了问题。出问题的根本原因,不在夫妻双方,而在社会。社会杀死了他们的爱情,埋葬了他们的婚姻。社会传统对男女身份的刻板规定,鼓励佳莉做家庭主妇,鼓励德伟在外打拼挣钱,两人婚后生活逐渐没了交集。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男人要工作应酬、努力挣钱,女人则做家务、购物、插花。正因如此,处在男人世界中的小慧就很容易趁虚而入,钓到德伟。男女的差别在上一代(佳莉父母)中同样也呈现出来,父亲工作、做决定,母亲默默端茶递水打扫房间。与顺从社会传统的母亲和佳莉相比,欣欣要自由些,尽管感情不顺,但她有自己的主见;而第三者小慧,则活生生是艳丽蛇蝎版的牯岭街中的小明,相比中产家庭出身的佳莉,出身低微的小慧更懂得现实的冰冷,她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在男人间游走,从而在男人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佳莉是非常勇敢的女性的代表,我十分敬佩她。她首先通过私奔打破了父权的压迫,接着,在“海滩的一天”后,她不再把自己的人生托付在丈夫身上,离开了女人的世界,进入男人的世界中去经商,拥有自己的事业,打破了第二道社会性别的束缚。两次突围,都是佳莉掌握自己的人生的尝试,她的人生轨迹都因此发生了巨变。相比第二次突围,私奔要容易些,青年时爱情的强烈吸引,加之有男友德伟可依靠,且有一个具体的反抗对象——父亲,这些因素导致第一次突围只需要那个雨夜里片刻的勇气。冲破了第一道束缚,佳莉的幸福仅仅持续了片刻,她把人生寄托在丈夫和婚姻上,并陷入了婚姻的困局之中,她在其中苦苦挣扎了数年。若是没有德伟的变故,她恐怕还要挣扎下去。所幸在海滩上那一天后,她似乎决定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动权,这一次她无人可依靠了,也没有具体的反抗对象,且已到中年,这一切让第二次突围要艰难得多。两次突围,两次主动掌握人生控制权的尝试,让佳莉从糊里糊涂生活的温顺女孩,蜕变成一个现代社会中成熟的女性。
此外,我觉得很美的一个镜头是,林父放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的片段。音乐声里,小女孩佳莉在走廊里走动,镜头移过廊外阳光下挂着的鸟笼。她看到哥哥在一个房间里练琴,另一个房间里,玻璃窗半遮下,一个男人在性骚扰、偷情女护士,镜头接着下挪到了林父的黑框眼镜上,暗示那个男人是林父。这个片段充分展示了镜头语言的丰富。偷情一段则凸显了音乐的美妙和人性的不堪之间的荒诞的反差。还有一个细节,是佳莉高中英语考试时,黑板上除了写着考试时间,还写着一个对试卷题目一个错误的更正,某题的censership订正为censorship 。这或许是在呼应八十年代台湾的民主化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