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学(下),当人生半程相逢
剧作:恰恰舞般的感情线
从服化道、江湖氛围的营造、琉璃甲主线剧情方面,《山河令》都可以说是一部相当上乘的作品,但是从温周的感情来说,无疑是让人失望的。不是说少了书中的三个吻和抵足同眠是多大的缺憾,温周呈现出的高度精神契合度本身很对,但由于剧本没有很好地梳理温周感情线,再加上「师兄弟」设定和人物性格OOC(见山学上篇)的雪上加霜,导致剧中温周两人的感情呈现出诡异的恰恰舞般的步伐——进两步退一步再进两步,情感的进展缺少线索,全靠演技、细节设计、金句和氛围感衬托。
这处恰恰舞最早也最显著的一处便是在悦樊楼上。太湖风光无限好,安吉四贤泛舟同乐,前一秒还在赖床的周子舒不知道为什么又穿上一副温柔皮囊,和温客行并肩立在悦樊楼高处,说出那句「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且不讨论这句台词是不是对周子舒前半生大业的否定,两人并肩而立的画面固然美好,但谁还能记得两人感情发生变化的时间/事件点在哪里?在夜闯灵堂的戏之后,周子舒发现温客行知道自己的名字,又发现他手段毒辣、甚至可能直接与鬼谷相关,凭他的警惕,如果不能猜到温客行的身份(不管是「师弟」还是「鬼主」),就会远离温客行,此处参考原著中叶白衣与周子舒第一次交手,周子舒对叶白衣毫无了解,而叶白衣对他却知根知底,这让周子舒感到恐惧。
从灵堂戏隐藏的「师弟线」出现后,到在龙渊阁辨认出温客行的真实身份之中,插入了十集左右奇异且别扭的爱情片段。在这一段中,温客行认出了周子舒是自己的师兄,周子舒却只当他是一位「知己」,但同时又因为他的「疯」和他分道扬镳(并在五分钟后再度携手),他们吵架又复合、又吵架再复合。他们的行为状似情侣,但仔细思考,却无法分辨他们之间的感情具体是什么——按照设定来说,他们对对方的身份认知不同,两人的感情并不同频。
直到在龙渊阁中说破身份,温客行像个别扭孩子一样跑开,周子舒给了他两个拥抱,此后的感情线才进入另一条仿佛回归田园(家庭)的路径。在四季山庄的片段中,两人的感情模式又像切换到了暗恋师兄的师弟和故意不去意识到这种暗恋的师兄。再然后互相救赎的剧情展开,周子舒自责,温客行怯懦,周子舒好像在用「保护四季山庄弟子」的令牌挡住外界对温客行的伤害,但同时又希望温客行改过自新做个好人(或说正常人)。
再接着温客行回到江湖了结他的大事,假死局让周子舒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超越了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于是要为他报仇,也做一个疯子。
在剧作中,两人的感情中掺杂了互相欣赏、爱情、愧疚、暗恋、(过于刻意的)救赎,剧中有许多恋爱金句,但放在整条感情线上,依然很难明白在说出每一句台词的时候彼此在想什么,以至于只能将他们理解成一对相恋多年坦诚又拧巴的恋人,习惯在各个感情频道之间来回横跳。
原著:天涯知己
和原著感觉最贴的温周在剧作的前六集,因为这六集基本是按原著的剧情节奏展开的,在爱情没有升温之前的试探和暧昧。而第六集之后,两人的关系从天涯知己转为师兄弟,便一路不对味下去,因为这几乎丢掉了原著的魂——相逢何必曾相识。
书中最让我动容的两句话,其实在剧中也有原样引用。一句是温客行大呼小叫反驳叶白衣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在剧中是反驳丐帮),另一句是蝎子夜袭当晚,旁白的一句「世代相交,不过尔虞我诈,萍水相逢,却能相依为命」(反驳丐帮的同一场戏中)。
整本书所有的感情牵绊不过于这两句核心台词,主角团三人的牵绊是「萍水相逢性命相托」,温客行和顾湘的感情是,顾湘和曹蔚宁的爱情也是。
在人生半程相遇,两个人都已把手弄脏,他们没有一洼童年的池塘可以洗掉血债和罪孽,没有一个四季山庄可以回去(在原著中他们过年的地方是傀儡庄),只能携手江湖老,但这不妨碍他们彼此了解、互为知己。
身份的吸引
「身份」构成了他们相互了解的根基,而不是「师兄弟」。
如果他们不是师兄弟,这个故事如原著一般成立,而如果他们不(曾)是天窗之主和鬼主,他们之间的感情线就很难成立,偶遇只是一个契机,偶遇之后,他们之间便必然会有情感产生。
温周的前半生,本是势均力敌的毒辣,温是为了生存和私仇,周是为了家国大业,一个被困于风崖山,一个被困于朝堂,这注定了他们只能在后半生相逢。因为身份和经历的相似性,他们无需开口便能彼此了解,无需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也能彼此懂得。在江湖中哪一刻相逢,他们就从哪一刻开始是知己。
于是温周第一次相遇,周子舒打扮成叫花子晒着太阳,他听到酒楼上温客行说:「他是在晒太阳」。周子舒忍不住向酒楼上望去,和温客行对上视线,在心内感慨,「人海茫茫,竟还遇上个知己」。
这短短的照面,他们就看透了对方的深不可测,也辨认出了对方是自己的同类。
但周子舒会在每次温客行靠近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戒备,温客行也能在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就警告顾湘不要招惹他。 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同类人的辨认。 ——第十八章《洞庭》
他们一路猜测对方,也任由对方猜测自己,通过对方的身手,通过一路的经历,直到小说三十三章,他们终于在又一个荒庙中说破对方的身份。
温客行沉默了一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噗嗤”一声笑出来,点点头,道:“你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周……庄主?周大人?” 周子舒笑道:“如今不过草民一个,鬼主实在太客气了。”在温客行方才直接点名“七窍三秋钉”的时候,周子舒便知道,自己的来路恐怕已经被他猜到了。 两人便无话了,那一刻,温客行不再是油嘴滑舌专好男色的大混混,周子舒也不再是荒腔野调潦倒落魄的流浪汉——风崖山诡秘的主人和天窗莫测的前首领在一个废宅里默然相对,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第三十三章《鬼主》
到这里,两人将身份的那层画皮揭去,坦诚相见,带着自己整副身份相处。而从这里开始,也意味着周子舒接纳了那个风崖山的主人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即便他知道他是鬼谷之主,知道他或许是恶贯满盈遁入鬼谷(此时并不知道温客行入鬼谷的原因),周子舒还是继续让温客行跟了下去。
在揭破身份之后不久,周子舒当着温客行的面卸掉了脸上的易容。遮掩起来的身份和经历是更讳莫如深的易容,接受身份之后,向对方遮掩容貌便不那么必要了,这是小说中一个精彩的隐喻。在剧版少了这场较量和较量之后的平衡,周子舒能坦然说出自己天窗首领的身份,温客行却认为鬼谷谷主的身份见不得人,可见编剧对两人的身份有道德上的判断,放在一部武侠剧中实在落了下乘。
插播文章后段的倒叙,温客行回忆起一开始被周子舒吸引的原因:
温客行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穿过眼前这人在灯下柔和了棱角的俊秀容颜,想起很多——他觉得自己和这人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一样,一眼瞧见他背后的骨,便怦然心动,再后来,是喜欢他这人的身份,想着……天窗的首领,原来是这么个人,他忽然觉得对方就像是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都是被兽夹子夹住的孤狼,拼着命挣脱不开,便宁可狠心咬断自己的腿。 ——第六十五章《惊魂》
一个客行他乡,一个身若飘絮,身份的重点不在于他们曾经到达怎样的位置,怎样手眼通天,拥有怎样生杀予夺的大权,而是他们可以怎样卸下这种身份,做一个「人」,只谈小情小爱的,快快活活喝酒晒太阳的人。这是温客行希望的,也是周子舒知道他希望的。
周子舒沉默半晌,说道:“若是我能活得时间长一点,倒是可以想法子能叫你不用再回去,当小白脸养着你。” 温客行一顿,转过脸来看着他,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开玩笑一样,半晌,才道:“你说……要养着我?” 周子舒一笑,说道:“在什么位子上没关系,若是被困在一个位子上,便不舒服了,这感觉……” 他便停了下来,剩下的话泯于一个浅浅的微笑里——这感觉,没有比他再明白的了。 ——第五十九章《重逢》
纯粹的情感流动
天窗和鬼谷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本是整个江湖「体系」之外的存在,天窗为朝廷卖命,武功再高强也不会进入江湖的评价体系;鬼谷则是「入不得出」,只有被逐出江湖体系的恶人才会进入鬼谷。
所以温周可以游离在整个江湖的体系之外,正邪善恶对他们都是无所谓的标准,他们之间只有真正纯粹的感情流动。这一点身份设定很妙,也因此,惯常的正邪爱情悲剧就交到了阿湘和小曹身上(在剧中温客行和阿湘都顾忌对爱人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是互为映照,但也是设定重复了)。
前半阶段,温客行一路跟着周子舒,知道他只有两三年好活——「早知如此,我跟着他做什么?」——喝了十几坛酒醒来,还是去跟着。
而周子舒也让他跟着。他会最高明的易容术,有轻易不让人注目的本领,在想甩掉温客行的时候就能轻松甩掉。
周子舒就像是一颗水滴钻进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见了踪影。温客行有点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扫了一圈,发现那人竟真的,就这么大喇喇地从自己眼前不见了。 原来这个人可以随时消失——即使温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随时消失不见——只要他想。
然而周子舒故意甩掉温客行的情节在全书中也只出现过这一次,是周子舒为了去平安银庄联络平安。从越州到太湖到洞庭,尤其在送走张成岭之后,温客行还能跟得住周子舒,无非是周子舒愿意让温客行跟着。
再到共往蜀中傀儡庄,两人再度出生入死。周子舒愿意陪温客行留下来待一阵子,两人在长夜中抵足而眠,比肌肤相亲更重要的是,周子舒将自己七窍三秋钉发作的痛苦袒露在温客行面前。
他便默默无声地将周子舒整个肩背都揽过来,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叫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像是抱着个做噩梦的孩子一样,轻轻地安抚着他的后背。 周子舒难得的顺从。 那一刻,他们都醒着,却两两寂静无声,未央长夜自窗边划过,时间和疼痛都好像无比漫长,漫长到……非要叫人刻骨铭心一样。 周子舒脑子里有些木然,想着白日里互相拆台使坏,夜里却这样,好像相依为命一样,这可不是无常么? ——第五十二章《山居》
再到山居后过年的一节,剧中只展现了温客行和张成岭的欢喜,说他们两人从来没过过这么像样的年,其实对周子舒而言又何尝不是?《七爷》中他与七爷大巫初次相遇便是大年三十,他邀几人上他的船,那是月河上最好的位置,能清清楚楚看到月娘献唱。他在京城那些年,推杯换盏不消说,逢场作戏也少不了,虽然那是他认定的大业,但却称不上一声快活。
他想起往年这个时候,京城最是热闹的,有夜市,有望月河上月娘献唱,金吾不禁,繁华极尽,可那杯中几十年上等的好酒却仿佛也被染上了脂粉气一样,喝在嘴里,心里又总想着别的事,便没滋没味起来,没有这样的香。 碗里忽然伸进一双筷子,夹了些菜给他,周子舒愕然抬头,见温客行这向来不抢不欢的人带着一脸柔和的笑意看着他,说道:“吃东西,酒鬼。” 他便觉得心里好像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似的。 ——第五十三章《过年》
出傀儡庄之后,两人基本就互相确认了心意,开始夫人相公胡叫起来,只是好梦醒得终究快,周子舒是能在世上晃荡多久是多久的,温客行却还有大仇未报。
生死的选择
温客行舍不得周子舒,他要周子舒活。
他知道周子舒活不了但还是跟着,他知道周子舒散去功力或有两成把握能活,他想把这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在傀儡庄中周子舒受了重伤,温客行想要趁机废去他的功力,周子舒虽无力反抗,却问他一句:「别人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
这一路积攒的狠心,却始终败在那一句有些凄然的「别人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中。 我怎能不明白? 生平所见,芸芸众生,仅有阿絮一人沉甸甸地压在心尖,他对这死叫花子一让再让,让得剜心蚀骨,不忍忤逆他分毫。 这就是做人的滋味吧。 ——番外《挚爱·知己》
于是温客行再没提过这件事,任由周子舒活或死,他都要跟着他一辈子。如果大巫没有办法救周子舒,他会心甘情愿一路跟他到死,然后「抱一堆茅草、火油将自己与他一起烧了」。
至于温客行自己,他本不知道报仇之后要怎么活。他知道周子舒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但他并不为自己的过往所苦,反倒能如自己第一次与他相见,做个快活的叫花子,占个墙角晒太阳。于是他想到,自己在报仇之后是不是可以不死,是不是可以找到新的活下去的支点?
他情不自禁地一路跟着他,看着他,然后恍然,心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可以这样活着的,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过呢? ——第五十九章《重逢》
而周子舒也要温客行活。他对七爷说「我稍候再去,观望观望,到时候好下手捞他」。捞人又是一串长长的计划,他在蝎子老巢的屋顶上喝十几日酒,扮成拉胡琴的老爷爷探听消息,混入毒蝎上到风崖山,只是要把温客行带出来,即便嘴上还是那句不动感情的「来给你这疯子收尸呗」。
在温客行大战过后重伤力竭,周子舒问他要不要活。他想要温客行活着,但仍然把选择交给温客行,如果温客行要活,那就带他下山,如果不要活,就带他的尸首下山,自己再浪迹江湖快活去。他不要温客行改过向善,不要温客行为三千鬼众赎罪,只要温客行自己选:要活还是不要活?
他看着温客行的眼睛道:“我问你,你想不想活?” 温客行沉默地看着他,良久良久,问道:“你……会走么?”. 周子舒微笑起来,摇摇头。 温客行死命一咬牙,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活——”他说道,“我为什么不想活,我为什么不能活?!这世间厚颜无耻之人、大奸大恶之人都活着,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活着……我偏要……” ——第七十七章《终极(下)》
而所有的情话玩笑话,所有真情假意的试探确认,对温客行的意义都不如周子舒的最后的这个摇头。他不会走,会一直让他跟着,做两个天涯海角都一同去的叫花子。
两相选择之后,温周两人都活下来。三个月过去,确是昨日已死,他们便可以在江湖纷争之外占有小小一方天地,执子之手、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