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教母:黛安·威廉斯

黛安·威廉斯(Diane Williams),美国短篇小说作家,人们评价她的作品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weird”(怪诞),上一个被认为风格怪诞的女作家是弗兰纳里·奥康纳。

虽然威廉斯的作品被归类为短篇,但大多数篇幅都不超过两页,有的甚至只有短短两句话,因此更像是微小说(flash fiction)。

对于同样都侧重描写小镇普通日常生活的作家,威廉斯和爱丽丝·门罗在风格上却截然不同。门罗创作的内容遵循女性的成长轨迹,以白描的手法还原生活轮廓,读者能从中咀嚼出日常生活的琐屑滋味,透视出女性细腻的精神和心理面貌。于读者而言,门罗笔下的生活是每个人都十分熟悉的共同经验,人物酷肖读者自己,而威廉斯更侧重书写婚姻生活或即将步入婚姻生活的人们,处在婚姻状态中的两性关系在她看来是十分危险、脆弱且不稳定的,“通奸”或“渴望通奸”是潜藏在人物心中的一种共通的欲望,也是日常生活中“暴力意外”发生的诱因。

厨房成为威廉斯笔下危险丛生的暗穴,这里是家庭主妇每日蹲伏的所在,她们每天都要在这里舞刀弄棒。在“奇迹的本质”(暂译)<The Nature of the Miracle>这篇故事中,主妇不小心将一瓶水泼洒在地上,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需要逃离自己的婚姻,“奔向那个曾对我说不想要我的男人的怀抱”。而故事的另一个女主人公靠在洗碗机上,眼睛盯着“切面包的刀尖,它正在碟架上滴着水。”威廉斯写道,尽管很难区分什么事情是真正发生过的,但“真正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她所关注或者说她真正想表达的是那些潜藏在最日常场景下的某些“危险因素”。

在她的故事中很少有饱含“信息指向”的句子或戏剧性的对话,更不会有充满顿悟的结局,往往故事写到最后,更像是开启一个新的故事序列而非做一番了结。比如有一个故事的结语是“我正尝试着变得独立。这样有错吗?”主人公常常是神秘无名的,亦或者突然介入叙事中,仿佛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过去。

这些人物迥异于门罗笔下让人觉得亲切的男男女女,相反,他们显得怪异、疏离,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显得陌生甚至“失真”,让人感觉虚假造作,与我们的生活经验相脱节。在另一些故事中,人物的行为悖离了理智,却让读者感受到某种自由和释然,威廉斯赤裸裸地扒开了现实生活中看似充满逻辑的肌理和组织,让读者看到了其内部的脱节无序与困惑混乱。

即便威廉斯本人并不太认可,但“先锋实验”是她文学创作最鲜明的特质,我们也很难想象这种极具个人风格的作家竟然出自“写作培训班”。事实上,黛安·威廉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时参加了“写作班”,师从戈登·利什(Gordon Lish)。戈登·利什是美国颇具传奇色彩的出版编辑,在他的润色和修订下雷蒙德·卡佛的作品开始初露锋芒,他甚至对卡佛早期的创作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是他一手捧红了雷蒙德·卡佛。除了卡佛,利什还和唐·德里罗(Don DeLillo)、巴里·汉娜(Barry Hannah)、乔伊·威廉斯(Joy Williams)等作家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并在耶鲁、哥伦比亚等高校教授写作课,甚至在纽约及美国各地开设私人写作班,许多学生后来都成为著名作家,比如克里斯汀·舒特(Christine Schutt)、萨姆·里普西特(Sam Lipsyte)、加里·卢茨(Gary Lutz)、本·马库斯(Ben Marcus)以及黛安·威廉斯(Diane Williams)。

因此,身为“同门”的威廉斯简练克制的写作手法与卡佛颇有几分相似也就不足为怪了。在利什的影响下他们的写作都遵循了一种“极简主义”的风格,比如他的学生之一,如今是美国知名作家的巴里·汉娜就曾称赞“戈登·利什是一个天才编辑。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和导师。他教我如何写短篇小说。他会把所有东西都删减掉,最后只剩下大概三行,而他总是对的。”威廉斯完美地践行了利什的极简文风,她自己也曾说通过(写作班)这个特殊机会,使她“得以对如何运用语言来最大程度地实现文学效果保持高度自觉。”

简单的词语、简短有力的笔触是她最鲜明的写作特色,但正是这些看似极简的元素却使得她的文本具有一种“参差”的质地,让读者不得不滞留在每个句子所划分的领地上反复揣度,重复阅读。威廉斯认为,简洁是通向深刻的捷径,写作者甚至可以就此免却在构思场景、人物细节上所耗费的庞大心力。寥寥几笔凌厉线条就搭起一个“社会轮廓”是她最惯用的伎俩,同时不浪费笔触着墨故事的背景和环境,更不屑于对主人公抛光打蜡凸显其特质。她笔下的人物常常是nobody,至多是somebody,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

然而,威廉斯的极简笔法有别于雷蒙德·卡佛,很显然,她想创造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学腔调,对文法的改造就成了重要手段之一。破折号“——”是她的句子最显著的样貌。她致力于创造一种以破折号串联起来的绵长的、摇曳的、蜿蜒的、层层叠出的句式,就像当初乔伊斯和伍尔芙对交错型意识流甚至无标点独白所作出的尝试般,她利用了“——”来制造丰富多变的文学效果。每增加一个短语或句子,它都会推翻前一个句子所预设的情境,或使前述预设急转直下,滑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因此,她的句子是松散而富有韧性的,就像木偶,拥有越多的球形连接处,就能实现越多不可思议的动作效果。读者踉跄着在她的句子中跋涉,每蹚过一片领地都面临着更多未知的文学地形。

除了句式和语法上的嶕峣险峻,威廉斯更反传统的手法还在于她对“叙事”的颠覆:极短的篇幅、无聊的场景以及戛然而止的叙述。这种戛然而止并非在羊肠小径闪转腾挪后在转弯处突然出现一堵高墙的惊惶失措,而是将将开始跋涉,正走在兴头上时,猛然在拐角处撞上一扇紧锁的大门,它所形成的强烈诱惑和中断性对读者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明知更精彩的风景就在这扇门后,但一切就这么无情地到此为止了,你甚至能听到脆生生的“折断”的声音。这或许是许多人在读威廉斯作品时常常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她一再地违反传统,背离人之常情,压制甚至戏弄你的本性。

威廉斯创作的这种“实验”特质注定了读者在接受她的作品时会呈现两极分化。比如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认为,“黛安·威廉斯是美国先锋派文学的英雄之一,她的小说能让司空见惯的东西变得非常非常怪诞。”作家莉迪娅·戴维斯(Lydia Davis)说,“我一直都觉得黛安的作品十分具有吸引力和刺激性,因为它们悖离了传统的社会法则或预期。常常显得十分怪异、有趣,有时候又让人感到不安。”柯克斯书评(Kirkus Reviews)则评论道,“对于既关注语言又关注叙事的读者而言(她的书)是一种乐趣。喜欢微小说的粉丝会想投身这位大师门下学习形式的技巧。”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甚至把黛安·威廉斯奉为微小说教母。<"The godmother of flash fiction.">(顺便一提,爱丽丝·门罗被誉为“短篇女王”,emm, you know.)

然而许多普通读者却表达了不同意见(以下评论来自美国亚马逊)——

“这些故事极其短,有时候很难弄懂叙事的节奏、结构和想法。故事基本上都只有短短几页,所以很难分析叙事的前提或深入到故事中去。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会发现自己为了搞懂故事的意义而回过头去反复阅读或感受小说的文本......”

“假如你是刚开始接触威廉斯的作品,我建议你先自己读几篇她的故事,而不要盲目跟风任何人的观点,包括我的。我很喜欢这些故事,尝试着去阅读它们哪怕有时候读不下去,我喜欢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些故事中失去自己的平衡感。这与阅读那些人们惯常阅读的作品是截然不同的体验,也是我一直渴望的阅读体验。我非常喜欢沉浸在小说所营造的奇异氛围中,在故事里不断地调适我的语言敏感度。”

“每一篇故事都给我一种出乎意料而又极度熟悉的感觉。她是真正的天才,能用如此少的文字和篇幅实现这种效果。我全都读了,而且还想读。”

“黛安·威廉斯拥有驾驭‘微小说’的技艺。这里面大多数故事都不超过2页,但它们读起来是如此诡异,如此超现实,以至于会一直萦绕在你心里。我此前从未读过任何威廉斯的作品,所以不知道该抱有怎样的预期。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都读了些什么,我只能说我喜欢里面的大多数故事。这是一本人们要么爱得要死要么恨得要死的书,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黛安·威廉斯1960年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和菲利普·罗斯一起学习过,后者对她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对性爱场景的大胆书写中。当时的威廉斯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名作家,像所有同代的女性,她沿着社会所划定的路线和角色功能按部就班地生活,在双日出版社(Doubleday)做过短暂的助理,随后成为一名教科书编辑,很快又结婚生子过上家庭主妇的生活。然而这种庸常乏味的生活对威廉斯而言是十分压抑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创作激情日渐衰退,她用“灵魂死亡”(soul death)来形容当时的状态。

在后来的创作中,“婚姻”成为她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渴望逃离婚姻,期盼通过通奸或释放生理欲望以达到某种程度上的精神解脱。威廉斯所创造的腔调和文学质地像极了“邪典”(cult)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充斥着一种耸动的不安感,一种介于痛苦与放纵的激情,一种冷漠的疏离和阴冷的怪诞。威廉斯常常把精神的痛苦和肉体的快感相提并论,比如目睹男孩儿被车撞对母亲产生的精神刺激近似性欲。母亲与儿子之间争吵的冲动近似于动物屠杀。而在奥康纳的笔下,人物也往往在受到最严重侵害时,才获得某种神性。毁灭的时刻同时也是天启的时刻,这种包裹在极端痛苦之下的快感就像宗教献祭,血污和纯洁同在,该隐与亚伯并存。她和奥康纳以及其他女作家一样,为现代文学提供了极具质感的声音和颠覆性的视角,她们所创造的文学版图即便不是最重要也一定是无可替代。


◆ 参考资料

1.The Liberating Unpredictability of Diane Williams / The New Republic;

2.The Two Raymond Carvers /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3.Gordon Lish : ‘Had I not revised Carver, would he be paid the attention given him? Baloney!’ / The Guardian;

4.Diane Williams: Two Stories and an Interview / The White Review;

5.These are the Ferocious Challenges: An Interview With Diane Williams / Numéro Cinq;